踏入宫门，外界所有的喧嚣顷刻间被隔绝。一种庄严肃穆，近乎凝滞的气氛包裹而来。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天光，只在通道内投下幽深的阴影。引路的宦官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唯有铠甲摩擦与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宋清辞跟在萧景珩身后，步伐沉稳。她的目光掠过两旁巍峨的殿宇，朱红的廊柱，雕刻着蟠龙祥云的汉白玉栏杆……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曾几何时，她作为镇北侯府的嫡女，也曾跟随母亲入宫参加宴饮，那时的目光多是好奇、羡慕，甚至带着一丝讨好。而今日，她以武将军身份，踏着军功归来，感受到的却是无数道隐藏在殿宇角落、回廊立柱后，或明或暗、充满了审视、算计与忌惮的视线。
萧景珩依旧戴着那副鬼面，行走间自带一股冰冷的威压，将那些窥探的目光无形中逼退。他并未回头，但挺拔的背影却像一座山，为身后的她，也为所有跟随入宫的将领，隔绝了部分风雨。
穿过数道宫门，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汉白玉广场尽头，便是大衍王朝的权力核心——宣政殿。殿宇巍峨，重檐庑顶，金黄色的琉璃瓦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如同匍匐的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
殿前广场两侧，早已按品级站满了等候上朝的文武百官。相较于城门口的迎接，此处的气氛更加凝重肃杀。当萧景珩率领着周身还带着北境风沙与血腥气的将领们穿过广场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而来。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风拂过广场旗杆的猎猎声响。
宋清辞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逡巡不去。她微微昂起头，目光平视前方那高耸的殿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坚毅。
殿前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宣——监军三皇子萧景珩，及北境有功将士，入殿觐见——！”
萧景珩率先迈步，踏上那漫长的白玉阶。宋清辞与其余将领紧随其后。每一步踏在冰凉的白玉石阶上，都发出清晰的回响，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弦之上。
步入大殿，光线略暗。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恢宏的殿顶，御座高踞于九级金阶之上，当今天子承天帝端坐其中，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唯能感受到那俯瞰众生的、无比威严的目光。
“儿臣萧景珩，参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呼万岁。浑厚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平身。”承天帝的声音从上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充满了帝王的威势。
众人谢恩起身，分列两旁。萧景珩立于武将班首之前，宋清辞则按照新晋的从三品扬威将军品级，站在了武将队列中较为靠前的位置，虽不及那些一二品的老将，却也已足够引人注目。
“北境一战，扬我国威，景珩，你与麾下将士，辛苦了。”承天帝缓缓开口，目光落在萧景珩身上。
“为国分忧，乃儿臣与本分。”萧景珩抱拳，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沉稳有力。
承天帝微微颔首，目光随即扫向萧景珩身后的将领们，最终，定格在了那抹绯色的身影上。“你，便是宋青？”
刹那间，整个宣政殿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瞬间集中到了宋清辞身上。好奇、探究、惊讶、审视……甚至有几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阴冷。
宋清辞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于大殿中央再次躬身行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末将宋青，参见陛下！”
她微微垂首，却能感受到来自御座之上那深沉如海的目光，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透。
“嗯。”承天帝打量着她，片刻后，才缓缓道，“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谋略，于北境连立奇功，更是献上火攻、诱敌之策，奠定胜局。‘玉面小将军’之名，朕在京城，亦是如雷贯耳。”
“陛下谬赞。”宋清辞保持躬身姿势，言辞恳切，“北境大捷，全赖陛下天威浩荡，三殿下运筹帷幄，三军将士用命效死。末将微末之功，不敢居傲，唯愿以此身，继续为陛下，为朝廷，戍守边关，扫平寰宇！”
她这番话，既回应了皇帝的夸赞，又将功劳归于上下，同时表露了忠君报国之心，姿态放得极低，言辞却铿锵有力，令人挑不出错处。
御座旁侍立的高公公，适时地展开早已备好的圣旨，尖声宣读起来。圣旨中详细罗列了北境之战的功绩，对萧景珩及一众将领进行了封赏。萧景珩的赏赐最为厚重，加食邑，赐金帛，权势更隆。而轮到宋清辞时，高公公的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
“……校尉宋青，擢奇策，勇冠三军，扬威漠北，擢升为正三品云麾将军，赐金牌一面，准其参与大朝会。另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京中府邸一座！”
正三品云麾将军！
虽然早已从之前的圣旨中得知会被封赏，但直接从校尉（约为五六品）跃升至正三品实权将军，并且赐予参与大朝会的资格，这晋升速度，依旧让满朝文武心中巨震！云麾将军并非虚衔，而是掌有实际兵权的职位！更何况，那面“金牌”更是象征着特殊的恩宠与信任。
“臣，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宋清辞再次跪拜谢恩，声音沉稳，不见丝毫得意忘形。
然而，就在她谢恩之声刚落，文官队列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御史台官袍、面容清瘦的官员出列，正是御史台中以耿直（或者说刻板）闻名的御史中丞，周勉。
“周爱卿有何事奏？”承天帝语气平淡。
周勉手持玉笏，躬身道：“陛下，宋将军年少有功，确实可喜可贺。然，我朝擢升官员，尤其是武将，向来重根基，考来历。宋将军如流星乍现，勇武谋略虽佳，但其出身籍贯，师承来历，至今成谜。如此骤登高位，掌此重权，恐非朝廷之福，亦难以令军中老将心服。臣斗胆，请陛下明察宋将军之根底，再行封赏之实，以安朝野之心！”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周勉的话，虽然听起来冠冕堂皇，是为朝廷稳定着想，但其矛头直指宋清辞身份不明，无疑是在她风头最盛之时，泼下的一盆冷水，也是某些人迫不及待发出的试探与攻击！
宋清辞心中冷笑，该来的，终究来了。她依旧跪在地上，并未起身，也没有急于辩解。
萧景珩面具后的目光骤然转冷，但他并未立刻出声。
端坐于文官榜首的宰相柳文正，眼帘微垂，仿佛老僧入定，对周勉的发言不置可否。
承天帝的目光扫过周勉，又落回跪在地上的宋清辞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宋青，周御史之言，你可有话说？”
宋清辞抬起头，目光清澈，迎向御座，声音朗朗：
“回陛下！周大人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论，末将深感敬佩！”
她先肯定了对方，姿态谦逊，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沙场淬炼出的铮铮铁骨：
“然，末将以为，朝廷选将，首重其才，次观其德，再考其功！北境危急，狄人铁蹄叩关之时，末将投军，凭的是胸中一点报国热血，掌中一杆杀敌长枪！末将之师承，乃北境烽火，乃同袍鲜血，乃殿下指点！末将之来历，乃大衍千万黎民之一员，乃陛下忠诚之士卒！”
她的声音逐渐高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回荡在大殿之中：
“若论根基，末将之根基，便是北境城下，与万千将士共同垒起的血肉长城！若论来历，末将之来历，便是手中这柄，饮尽狄虏之血的战矛！末将不知，除此以外，还需何等‘根基来历’，方能证明末将报国之心，杀敌之志？！”
她目光如电，扫过周勉，以及他身后那些目光闪烁的官员，最终回到御座之上，重重叩首：
“末将一心为国，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若陛下与朝廷因末将出身寒微，来历不明而心存疑虑，末将愿即刻交还印信，解甲归田，绝无怨言！但请陛下明察，北境之功，非末将一人之功，乃三军将士之功！望陛下莫因末将一人之故，寒了边关数十万将士之心！”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不辩解自身来历，而是以军功说话，以边关将士之心为盾，以退为进，将问题抛了回去，反而显得周勉等人的质疑，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可能动摇军心！
周勉被她一番话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萧景珩适时出列，声音冰冷：“父皇，宋将军之言，乃边关将士之心声。军功面前，岂容门户之见寒了功臣之心？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宋青对朝廷之忠诚，绝无问题！”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武将队列中，不少与宋清辞并肩作战过的将领，更是面露愤慨之色，显然对周勉的质疑极为不满。
高踞御座的承天帝，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宋清辞、萧景珩以及周勉等人身上流转，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够了。”
“宋青之功，朕与朝廷，看得分明。边关将士之心，朕亦深知。”
“此事，无需再议。封赏照旧。”
“退朝！”
皇帝一锤定音，彻底压下了这场风波。
“退朝——！”高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
“臣等恭送陛下！”
众臣躬身行礼，承天帝起身，在高公公的搀扶下，转入后殿。
宋清辞缓缓站起身，能感觉到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这朝堂之上的第一关，她算是险险渡过。但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周勉的质疑，不过是冰山一角。暗处的敌人，绝不会就此罢休。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萧景珩转过来的目光。隔着冰冷的鬼面，她仿佛能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名为“放心”的情绪。
她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他，望向殿外那片广阔而复杂的天空。
金殿扬威，初露锋芒。而这京都的风云，才刚刚掀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