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证成功送抵京城的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让独守北境的宋清辞在沉重压力下,终于得以稍稍喘息。然而,这短暂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心绪——对京城局势的牵挂,对萧景珩处境的担忧,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因那枚“玉露凝香丸”和千里托付而悄然滋生的微妙情愫。
她依旧深居简出,维持着“重伤未愈”的表象,但精神与气力实则已在玉露凝香丸残余药效的滋养下恢复了七七八八。新任主帅似乎也乐见她这个“麻烦”处于半隐匿状态,除了必要的军务通报,并未过多打扰。这反而给了她更多时间,在营帐这方小天地里,继续通过“暗刃”梳理江南残余线索,并密切关注着京城可能传来的任何风吹草动。
这日,楚凌风前来与她商议西线一处隘口的防务轮换。因萧景珩临走前的托付,加之共同作战的情谊,楚凌风对这位“宋兄弟”颇为照顾,军中一些棘手或敏感的事务,也常会来与她探讨一二。
帐内,沙盘被再次搬来。楚凌风指着沙盘上的地形,详细阐述着自己的布防构想,言辞恳切,条理清晰。他本就是北境军中少有的智勇双全之将,此番分析更是切中要害。
宋清辞凝神细听,偶尔会提出一两个问题,或是在某些细节上补充自己的看法。她虽“抱病”,但思路依旧敏锐,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方案中可能存在的疏漏。两人你来我往,讨论得颇为投入。
“……故此,末将以为,当在此处增派一队斥候,日夜监视对面山谷动静,以防北狄小股部队渗透。”楚凌风最后总结道,目光炯炯地看向宋清辞,带着征询之意,“宋兄弟以为如何?”
宋清辞微微颔首,清秀的眉宇间带着专注后的了然:“楚兄所虑周详,此处确是关键。增派斥候确有必要,不过,其轮换时辰或可再斟酌,与相邻哨塔错开,避免规律被敌所乘。”
“妙啊!”楚凌风闻言,抚掌赞叹,看向宋清辞的目光中欣赏之色更浓,“宋兄弟虽在养伤,于军务洞察依旧如此敏锐,楚某佩服!便依兄弟之言调整!”
他性情爽朗,这番赞誉发自内心,毫不作伪。说着,还下意识地抬手,极为自然地拍了拍宋清辞未受伤的左肩,动作是军中同袍间常见的鼓励与亲近。
然而,就在这时,帐帘毫无征兆地被掀开。
萧景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帐口。
他不知是何时回来的,竟无人通传。依旧是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常服,脸上那副冰冷的玄铁鬼面遮掩了所有神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踏入帐内的瞬间,便如同最精准的箭矢,倏然锁定了沙盘旁并肩而立的两人,以及……楚凌风那只尚未从宋清辞肩头收回的手。
帐内的空气,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凝固。
楚凌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定格,感受到那来自门口的无形压力,他迅速收回手,有些尴尬地躬身行礼:“将军!您回来了?”
宋清辞也是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与楚凌风拉开了些许距离。她抬眸望向萧景珩,对上他那双透过鬼面、看不出情绪却莫名让人觉得压力陡增的眼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京城情况如何?
萧景珩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目光在宋清辞略显局促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淡淡扫过楚凌风那尚未完全褪去赞赏与些许尴尬的神情,最后落在那具精致的沙盘上。
“嗯。”他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比北境的寒风更冷,听不出丝毫波澜,“商议军务?”
短短四个字,平平无奇,却让楚凌风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他连忙回道:“是!末将正与宋校尉商讨西线隘口防务轮换之事。”
“看来,讨论得很是投契。”萧景珩缓步走近,玄色的衣袂拂过地面,不带起一丝风声。他在沙盘另一侧站定,目光落在方才楚凌风所指、宋清辞补充的那处山谷,语气依旧平淡,“方案既已定下,便去执行吧。楚副将。”
“末将遵命!”楚凌风如蒙大赦,不敢再多留片刻,抱拳行礼后,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营帐。帐内,只剩下宋清辞与萧景珩两人。
气氛,比方才更加凝滞。
宋清辞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序。她努力维持着镇定,开口道:“将军何时回来的?京城……”
“本王回来,还需要向你禀报?”萧景珩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愈发强烈。他的视线再次落到她脸上,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看来,你的‘伤’,好得很快。”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扫过她比之前红润了不少的脸颊,以及那双因方才专注讨论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眸。
宋清辞心头一紧。他是在怀疑她装病?还是……另有所指?
“托将军洪福,末将……近日确实感觉好了些。”她垂下眼睑,避开他那过於锐利的目光,声音维持着平稳。
“是么。”萧景珩不置可否,踱步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他身量极高,即使宋清辞身量在女子中已算高挑,此刻也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尽管隔着面具)。
他身上带着一路疾驰而来的风尘与寒意,还有一种……宋清辞无法准确描述,却让她感到心悸的、压抑的气息。
“与楚凌风,很熟?”他忽然问道,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
宋清辞一怔,下意识回答:“楚副将为人磊落,作战勇猛,乃是军中栋梁,末将与他……乃是同袍之谊。”
“同袍之谊……”萧景珩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莫名。他的目光落在她方才被楚凌风拍过的左肩,那里,军服平整,并无异样。“倒是……惺惺相惜。”
这话听起来平淡,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宋清辞一下。她敏锐地感觉到,萧景珩此刻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与往日商议正事时的冷峻截然不同。
她抬起头,试图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什么,但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只有一片冰冷的幽暗。
“将军……”她张了张嘴,想问他京城之事,想解释方才与楚凌风只是正常军务探讨,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萧景珩却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似乎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不悦,还有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翻涌的暗流。
“好好‘养伤’。”他最终只丢下这四个字,语气重归冷硬,随即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帐帘落下,再次隔绝了他的身影。
宋清辞独自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犹自晃动的帐帘,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他带来的那股混合着风尘与冷冽的气息。肩头仿佛还残留着楚凌风那一拍的力度,而耳边,却反复回响着萧景珩那句意味不明的“惺惺相惜”,以及他离去前那深沉难辨的一瞥。
一种莫名的、酸涩而又带着一丝慌乱的涟漪,在她原本因大局稍定而略显平静的心湖中,悄然荡开。
她似乎……触碰到了某些,比朝堂阴谋、边境战事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
而帐外,已然走远的萧景珩,在无人看到的拐角处,缓缓停下脚步。他抬手,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鬼面,仿佛想借此平息内心深处那抹因见到楚凌风与她亲近而骤然升起的、陌生而强烈的躁动与不豫。
醋海已生微澜,只是当局者,尚未全然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