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卫强拎着那两个沉甸甸的包袱，一路沉默地把王小九送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他把包袱轻轻放在台阶上，手背在身后蹭了蹭，像是有些局促，半晌才朝着王小九转过头。那张常年被日晒风吹的脸，此刻竟难得地透出几分柔和，他使劲儿地挤了挤嘴角，扯出一丝算不上好看的笑容，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妹子，女生宿舍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好直接进去。这些东西你自己拿上去，慢点走，别磕着碰着。”
王小九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又瞥了眼台阶上那两个鼓囊囊的包袱——里面有她和春花的衣裳被褥，她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溜溜的，鼻尖也跟着泛热。
她刚想开口说句谢谢，段卫强却又抢先一步，眉头微微蹙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还有件事，你记好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别一个人憋着扛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实在撑不住了，就回小平房找我。我虽说是个粗人，但能帮你搭把手，总好过你娘俩儿孤零零的。”
这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淌遍了王小九的四肢百骸。她望着段卫强真诚的眼神，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个用力的点头，眼眶微微发红：“我知道了，段大哥。你……你也多保重。”
段卫强“哎”了一声，又叮嘱了两句“缺啥少啥就吭声”，这才转身离开。王小九站在台阶上，看着他那宽厚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巷子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弯腰拎起包袱，慢慢朝着二楼的宿舍走去。
宿舍里静悄悄的，其他女工大概都还在车间上班，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着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水泥地面上还有些没擦干净的污渍。王小九的床是靠窗户的一个下铺，把包袱打开，一件一件地往外拾掇东西。春花的碎花小褂、她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棉被，还有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她动作麻利地把这些家当一一归置好，又拿抹布把床板和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三遍，直到看着屋里总算有了点像样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日子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过着，像一条平静流淌的小河。王小九在车间里踏踏实实地干活，手脚麻利，从不偷懒耍滑，组长和工友们对她也算客气。每个月开支的日子，是王小九最舒心的时候。她会把大部分工资小心翼翼地存起来，只留一点零碎钱，带着王春花去小平房看望段卫强。
有时候是买两盒最便宜的烟，有时候是称上一斤散装的白酒，偶尔路过菜市场，还会割上半斤猪肉，拎着去给段卫强改善伙食。小平房里的那口铁锅，又一次飘起了饭菜香。春花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段卫强坐在门槛上抽烟，王小九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的红烧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院。这样的时光，平淡又安稳，像是一缕暖阳，驱散了王小九心头积压了许久的阴霾。
她常常看着春花那张笑盈盈的小脸，心里头忍不住生出几分盼头——或许日子真的能一点点好起来，或许她和春花，真的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站稳脚跟。
可世事往往不遂人愿，就像平静的河面下，总藏着汹涌的暗流。
这天傍晚，王小九刚下班回到宿舍，就看见王春花背着小书包，垂着脑袋，一步一步地蹭进了门。那小小的身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委屈，连平日里蹦蹦跳跳的模样都没了。
王小九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放下手里的饭盒迎上去：“春花，咋回来这么晚？是不是路上贪玩了？”
王春花抬起头，王小九这才看清，女儿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此刻肿得像核桃一样，眼尾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耷拉着，一看就是哭过很久。
“春花！”王小九的心瞬间揪紧了，她蹲下身，伸手轻轻抚上女儿的脸颊，声音都跟着发颤，“咋哭了？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跟妈说，谁欺负你了？”
王春花的嘴唇翕动了两下，眼眶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先是点了点头，可看着王小九焦急的眼神，又慌忙摇了摇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说话都带着哭腔，结结巴巴的：“妈……我……我们老师……让你明天……去一趟学校。”
她说完，就赶紧低下头，那双红肿的眼睛，怎么都不敢直视王小九。
王小九心里更慌了，她皱着眉追问：“是不是你在学校跟同学打架了？春花，你跟妈说实话，到底咋回事？”
王春花的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抠着书包带，又是点头，紧接着又用力地摇着头，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王小九心里七上八下的。
在王小九的印象里，王春花一直是个懂事听话的乖孩子，别说打架了，就连跟同学拌嘴都没有过。她实在想不明白，女儿到底在学校里惹了什么事。可看着王春花那副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王小九终究是不忍心再追问下去，只能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行了，别哭了。明天妈跟你去学校，见了老师就知道咋回事了。”
王春花含着泪，轻轻“嗯”了一声，扑进王小九的怀里，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第二天一大早，王小九特意跟马厂长请了半天假，领着王春花往学校赶。一路上，她反复叮嘱女儿，到了老师面前要乖乖听话，有啥话就直说。王春花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应着。
办公室里的气氛，从王小九踏进去的那一刻起，就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压抑。
两张椅子上，端坐着两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一个烫着波浪卷，穿着鲜艳的红裙子，手指上戴着金戒指，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水；另一个穿着合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倨傲的神情。她们的身边，站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一个胖墩墩的，一个高壮些，正一脸得意地瞅着门口的王小九母女。
王春花一看见这两个男孩，身子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往王小九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拽着王小九的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