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满桌的狼藉还没收拾,段卫强就坐在椅子上,一颗接一颗地抽着烟。劣质烟卷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弥漫开来,呛得人喉咙发紧,他却像是毫无察觉,眉眼间的郁色浓得化不开,显然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王小九收拾碗筷的动作放得很轻,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在此刻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她早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刚才那份搬去宿舍的兴奋劲儿,像是被一盆温水慢慢浇透,渐渐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不舍。
她将最后一只碗放进水盆,擦干手转过身,看着段卫强指间明灭的烟头,终是再次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叮嘱:“段大哥,我搬走了以后,你可一定要每天按时吃饭,别总凑活。你把现在住的这个小偏房的帘子扯掉,还是搬回正屋那张床上睡吧,那边宽敞,夜里也不冷。”
段卫强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烟灰簌簌落在裤腿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我知道,妹子。到了厂里,也别太拼命,钱是挣不完的,身子骨才是本钱。往后要是有任何难处,都记得回来找我,这小平房,永远有你和春花的落脚地。”
王小九鼻头一酸,连忙用力点头,眼眶微微泛红:“段大哥,我知道,谢谢您。”
夜色渐渐深了,月光透过窗棂上的破洞,洒下几缕清冷的光。王小九带着春花回到屋里,躺在这张她们母女俩睡了整整半年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心里没有半分要搬去宿舍的激动,反倒是被浓浓的不舍填满了。这半年来,她早就习惯了有段卫强在的日子。这个男人,虽然身有残疾,可他的心,却是滚烫的。他从不会让她们娘俩受委屈,有好吃的总是先紧着春花,下雨天会提前去厂门口接她们,夜里春花发烧,是他背着孩子跑了三里路去诊所。
这些好,王小九都记在心里,真真切切,半点都没忘。
她想起那个抛妻弃女的男人——周大伟,那个健全的、人模人样的亲生父亲,当初竟能狠下心,要把春花卖掉换钱。那一刻,王小九就彻底寒了心。她忽然觉得,与其找一个身体健全却心肠歹毒的人,倒不如守着段卫强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
在她眼里,段卫强的那点残疾,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不是去年冬天,走投无路时遇上段卫强的鼎力相助,她们母女俩怕是早就冻饿而死,命丧黄城了。
这样想着,泪水便忍不住一滴接一滴地滚落下来,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怕惊醒身边熟睡的春花,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任由酸楚在心底翻涌。
而客厅里的男人,此刻也同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段卫强躺在冰冷的床上,手里还攥着那支早就熄灭的烟卷。黑暗里,他睁着眼睛,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和王小九母女初遇的那一幕。
谁能想到,这一留,就是半年。
这半年里,小小的平房因为有了母女俩的笑声,变得格外热闹。春花喊他“段叔叔”,会把偷偷藏起来的糖塞给他;王小九会给他洗衣做饭,会在他干活累了的时候,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这些细碎的、温暖的瞬间,像一根根丝线,早就缠在了他的心上。
他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起身,推开那扇隔开的木门,亲口对王小九说:“妹子,你们别走了,留下来吧,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会好好待你们娘俩的。”
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
他不过是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光棍,家里穷得叮当响,给不了王小九和春花好日子。王小九母女现在虽然缺钱困难,但那只是一时的,人家年轻,身体健全,将来总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怎么会看得上他这样的残废人?
段卫强在黑暗里苦笑一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起来,反反复复折腾了五六次,终究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把那句话说出口。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第二天早晨的餐桌上,摆着王小九熬的小米粥和咸菜。王春花坐在小板凳上,啃着馒头,忽然歪着小脑袋,指着王小九和段卫强的脸,脆生生地喊了起来:“妈妈,段叔叔,你们的眼睛怎么黑黑的呀?像熊猫一样!”
王小九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触到一片酸涩的疲惫。她抬头看向段卫强,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又不约而同地错开,各自端起碗,扒了一口微凉的粥,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吃过早饭,王小九便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她和王春花的行李。这半年来,段卫强没少疼她们娘俩,见天儿地给春花添小褂子,也给她扯了两块做衣裳的料子,如今捆好的包袱,比当初她来京城时那个轻飘飘的小布包沉了不止一星半点。
“都拾掇好了?”段卫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王小九转过身,用力点头:“嗯,收拾好了。”
一旁的王春花背着小书包跑过来,仰着小脸脆生生道:“段叔叔,妈,我先去学校啦,晚上放学就去服装厂!”
“去吧,路上慢点,别贪玩。”王小九摸了摸女儿的头,反复叮嘱着。
“知道啦妈!”王春花脆生生应着,一蹦一跳地跑远了,羊角辫在身后晃个不停。
段卫强没多说什么,只用那只完好的手,弯腰拎起地上沉甸甸的包袱,沉声道:“走吧,我送你。”
王小九下意识想开口说不用,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低低应了一声。她抬眼打量着这间不足四十平的小平房,墙皮有些剥落,桌椅都带着岁月的磨损,可这里的每一寸角落,都承载着她和春花最难熬时的温暖,是一段难以磨灭的回忆。
“走吧。”段卫强又催了一声,脚步顿在门口。
“要是到了新宿舍,缺什么少什么的,随时回来取。”他补充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王小九鼻头一酸,用力点了点头,攥紧了衣角,跟着他一前一后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