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雨晴服装厂里,机器的轰鸣声整日不绝于耳,缝纫机针头起落间,裁好的布料化作一件件精致成衣。王小九低着头,手指翻飞间,将一枚枚纽扣精准地钉在衣料上,动作利落又稳当,额角沁出的薄汗,被她抬手用袖口随意擦去。
她来这家厂子不过四个月,却凭着一股不要命的认真劲儿,从临时打杂的学徒,硬生生熬成了正式员工。签转正合同那天,王小九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竟会和张雨晴再次扯上渊源——刚进厂时,她一门心思只想着找份能糊口的活计,养活自己和女儿春花,连厂子门口挂着的“雨晴服装厂”那块烫金招牌,都没心思仔细瞧上一眼。
这家厂子的管理权,早被张雨晴全权交给了马天华。从招工到生产,从薪资到福利,大大小小的事,都是马厂长拍板做主。遇上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大事,马天华才会拨通那个存了许久的号码,跟张雨晴请示。而张雨晴自去年冬天怀了孕,到今年春天生下三个孩子,身子骨娇贵,又忙着照料家里的小宝贝,便再也没踏足过服装厂一步。
转正后的第一件事,王小九就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申请书,敲响了马天华办公室的门。
她不能再住在段卫强家了。那位好心的大哥,自家日子过得也拮据,却硬是腾出一间小偏房,收留了她们母女俩大半年。王小九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总觉得亏欠太多,心里不安生。
“马厂长。”她站在办公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低头,将手里的申请书递了过去,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恳切,“这是我写的宿舍申请书,您看看。我知道厂里有规矩,可我孤儿寡母的,实在是没别的去处了,求您行行好,给我分一间宿舍吧。”
马天华接过申请书,粗粗扫了几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他靠在办公椅上,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语气带着几分为难:“按厂里的规矩,正式员工安排宿舍是应该的。可你情况特殊,带着个孩子,这就不好办了。”
他顿了顿,看着王小九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又补充道:“你也知道,咱们厂是黑白班倒,机器24小时不停转,员工们轮班休息,就指望着宿舍能清静点。你带着孩子,吵着了上白班的工友,她们休息不好,第二天上班出了差错,这责任谁担待得起?”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王小九的心上。她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弯得更厉害了。她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却硬是把那点湿意憋了回去,声音带着几分哀求:“马厂长,您放心!我闺女春花特别乖,她懂事得很,从来不会大声哭闹。我保证,一定不让她打扰到别人休息,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马天华看着她这副模样,终究是心软了。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申请书放在一旁:“行吧,你先回去上班。这事儿,我再考虑考虑。”
“谢谢您!谢谢您马厂长!”王小九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对着马天华深深鞠了一躬,这才转身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从那天起,王小九的心里就悬了一块石头。她每天上班更卖力了,脏活累活抢着干,下班回到段家,也总是帮着段卫强洗衣做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心里的焦灼。
日子在缝纫机的哒哒声和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一天天溜走。
一个月后的某天,王小九刚下班,就被马天华叫住了。
“王同志,跟我来。”马天华的语气很平淡,却让王小九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攥着自己的衣角,跟着马厂长穿过厂区,走到了那栋灰扑扑的宿舍楼前。“203宿舍,你以后就住这儿吧。”马天华指了指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四张上下铺,住八个人,你带着孩子,就挤在靠窗户的那张下铺吧。”
“真的?!”王小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在发颤。
马天华点了点头,又叮嘱道:“记住你说的话,看好孩子,别给我惹麻烦。”
“哎!哎!”王小九忙不迭地点头,对着马天华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极低极低,“谢谢您马厂长!您就是我们母女俩的大恩人!”
走出老远,王小九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
不管怎么说,日子总算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当天晚上,王小九特意去菜市场割了半斤猪肉,又买了两把青菜,回到段卫强家的小平房,做了一桌简单却热气腾腾的饭菜。
饭桌上,她给段卫强和春花各夹了一大块肉,自己却只扒着碗里的米饭,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段大哥,我今天是特意跟您道谢的。这些日子,多亏了您收留我和春花,这份大恩大德,我们母女俩这辈子都忘不了!”
段卫强坐在桌对面,此刻正用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摸了摸春花的头,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妹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能遇上,就是缘分,谈什么恩不恩的。”
王小九放下筷子,眼神诚恳:“段大哥,厂里已经给我分宿舍了,我和春花明天就搬过去。这几个月,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段卫强夹菜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其实早该想到这一天的。王小九是个要强的女人,绝不会一直寄人篱下。可当这话真的从她嘴里说出来时,段卫强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低下头,扒了一口饭,却觉得嘴里的饭菜如同嚼蜡,半点滋味都没有。沉默了半晌,他才抬起头,强撑着挤出一抹笑容,声音有些沙哑:“那……那我就恭喜你和春花了。有了自己的住处,以后日子就踏实了。”
王小九没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异样,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宿舍的样子,说着以后要好好上班,多挣钱,给春花买新衣服,买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