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庄后院的空气里飘着一股陈年布匹和灰尘混合的气味,不好闻,但莫名的让人有点安心——至少比山林里随时可能飞出来的箭矢和刀斧让人安心那么一点点。
秀姑端来了热水和几个粗面饼子,还有些咸菜。没人挑剔,都默默地吃,就着热水往下咽。王青吃了几口就摇头,脸色还是白得吓人,靠着墙闭目养神。张老拐一边啃饼子,一边给他把脉,眉头就没松开过。
胡四和陈擎蹲在屋门口,低声商量着什么。胡四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能听出焦虑:“……我表亲这儿不能久待,李主事的人迟早会摸过来。但王校尉这样子,根本经不起再折腾。”
陈擎说:“我在城东有个老部下,叫吴老六,在五城兵马司当差,管着东城一片的夜巡。他家有个小院,位置偏,家里就一个老娘和媳妇,嘴严。可以先把王校尉和张大夫送过去。”
“信得过?”
“过命的交情。”陈擎顿了顿,“但他不知道殿下身份,我只说是受伤的兄弟,被仇家追杀,求他庇护几天。”
胡四想了想:“行。但殿下不能去,目标太大。殿下得找个更稳妥的地方……最好能直接跟宫里搭上线。”
赵煜听着他们的讨论,脑子也在飞快地转。他看了眼若卿放在脚边的包袱,那里面东西不多,但每一样都可能……等等。
他目光落在包袱上,又想起刚才若卿拿出来的那个生锈的针线盒。缝补……伪装。
“胡将军,陈将军。”赵煜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我有个想法。”
两人都看向他。
“我们不能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容易一网打尽。”赵煜慢慢说,“得分头行动,化整为零。”
胡四点头:“末将也是这么想。但分头之后,怎么联系?怎么确保安全?”
“用‘缝补’。”赵煜指了指若卿的包袱,“城里眼线多,我们这些生面孔聚在一起扎眼,但如果分散开,伪装成不同的身份,融入市井,就像把一块破布拆成线,再织进别的布里,就不容易被发现了。”
陈擎眼睛一亮:“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各自伪装,潜伏下来?”
“对。”赵煜说,“王校尉和张大夫去陈将军的老部下那里养伤。胡将军,你和你手下北境军的弟兄,有没有办法暂时分散,混入京城守军或者别的什么不起眼的行当里?”
胡四皱眉:“我手下这些人都是北境军籍,突然分散消失,反而惹人怀疑。不如……我带着他们,光明正大地回北境军在京城的驻地报到。驻地就在西城外十里,虽然也在周衡可能的监视下,但毕竟是军营,他不敢明目张胆乱来。我在驻地,也能打探消息,必要时还能拉出一队人马。”
这倒是个办法。军营反而成了某种掩护。
“那陈将军呢?”赵煜问。
陈擎想了想:“我不能回京畿卫戍营,周衡肯定在那里安插了眼线。我在京城还有些暗桩和旧关系,可以暗中活动,联络人手,打探周衡和工部侍郎的动向。”
“好。”赵煜说,“至于我和若卿……”他停顿了一下,“我们需要一个既能藏身,又能方便与你们、与宫里联系的中间点。”
一直没说话的若卿忽然小声说:“殿下,包袱里……好像还有东西。”
又来了?赵煜心里咯噔一下。虚拟屏幕应该还没到下一次抽奖时间啊?这才过了多久?
若卿已经把手伸进包袱,这次她掏出来的不是新东西,而是那个褪色的、残缺的“旧式密码钥匙(单次)”。这是很早以前抽到的物品,当时描述是“可打开特定旧式密码锁,但仅能使用一次,且目标锁具需与此钥匙制式匹配”。
这东西一直没什么用,几乎被遗忘了。
“这个钥匙……”若卿看着钥匙,又看向赵煜,眼神有点不确定,“我刚才整理东西时,发现它……它好像在微微发热?”
发热?
赵煜接过钥匙。触手确实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感,不像是金属本身的温度。他仔细看了看,钥匙是黄铜材质,已经氧化发黑,齿纹很特殊。发热……难道附近有它能打开的锁?和它“匹配”的锁?
这是什么原理?系统物品之间的感应?还是说,这把钥匙感应到了这个布庄里,或者附近,有它对应的锁具?
“陈伯,”赵煜看向守在门口的老头,“您这布庄里,或者附近邻居家,有没有那种老式的、带密码的柜子、箱子或者门锁?特别旧的那种。”
陈伯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摇头:“没有吧……咱这就是个普通布庄,柜子箱子都是寻常的铜锁木锁。密码锁?那得是大户人家或者衙门库房才有的稀罕玩意儿。”
赵煜有些失望。但钥匙的温热感确实存在,虽然微弱。
“等等……”陈伯忽然想起什么,“后巷最里头,靠墙根那儿,倒是有个废弃的旧信箱,铁皮的,锈得不成样子了,挂在一户早就没人住的老宅门边上。那信箱上好像有个小圆盘,能转数字的……算密码锁吗?”
信箱?带数字圆盘的老式信箱?
赵煜和胡四、陈擎对视一眼。
“带我去看看。”赵煜说。
陈伯领着他们从布庄后门出去,进了后巷。巷子很窄,堆着杂物,尽头是一堵高墙,墙边果然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绿色铁皮信箱,方方正正,正面有个巴掌大的圆形转盘,上面刻着模糊的数字,从0到9。
赵煜走近。右手的令牌没有反应,但这把旧钥匙的温热感明显增强了。
他试着用手拨了拨转盘,锈死了,根本转不动。信箱的投递口也锈蚀得只剩一条缝。
“这信箱挂这儿有年头了。”陈伯说,“听说这老宅以前住的是个老学究,喜欢鼓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后来人没了,宅子空了,信箱就一直挂这儿,没人动。”
赵煜拿出那把旧钥匙。钥匙齿纹的形状,似乎和信箱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小孔轮廓……有点吻合?
他试着把钥匙插进小孔。有点紧,但居然真的插进去了。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响动从信箱内部传来。
然后,信箱正面的数字转盘,突然松动了!虽然还是很涩,但能转动了!
赵煜试着转动转盘。每转到一个数字,都能感觉到内部细微的咔哒声。他凭着直觉,随意转了几个数字——7、2、9、1。
当最后一个数字“1”对准标记线时,信箱正面那块带着转盘的小铁板,突然向内弹开了一条缝隙!
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张对折起来的、泛黄发脆的纸。
赵煜小心地把纸拿出来,展开。纸上是用非常工整、但墨迹已淡的小楷写的几行字,字迹清瘦:
“若见字,则机缘已至。西城‘听雨茶楼’,每日酉时三刻,二楼雅座‘听松’,有故人等候。持此纸为凭。勿示他人。——林”
林?
赵煜心脏猛地一跳。林?林文远?还是……姨姥姥林氏?或者是林家别的什么人?
听雨茶楼……西城……酉时三刻……
今天是什么时辰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大概已过午时。距离酉时三刻还有几个时辰。
“殿下,这……”胡四凑过来看纸上的字,脸色惊疑不定。
“可能是林家留下的后手。”赵煜低声说,“林文远或者姨姥姥安排的联络点。”
陈擎也看了纸条,皱眉:“可信吗?会不会是陷阱?”
“钥匙发热指引我们找到这里,这本身就不寻常。”赵煜看着手里那把已经失去温热感、变得冰凉的旧钥匙,“这把钥匙,可能是林家当年留下的‘信物’之一,只有特定的、带着‘缘分’(也许是系统?)的人才能触发。如果是陷阱,没必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
胡四想了想:“殿下,末将觉得可以一试。但必须万分小心。末将陪您去。”
“不。”赵煜摇头,“你目标太大,北境军将领突然出现在一个茶楼,太扎眼。陈将军也要隐蔽。我和若卿去。”
“太危险了!”陈擎立刻反对。
“正因为危险,才只能我和若卿去。”赵煜说,“我们看起来最不起眼。而且……”他看了眼若卿怀里的包袱,“我们有些……特别的‘破烂’,也许能用上。”
若卿抱紧了包袱,用力点点头:“我跟殿下去。”
胡四和陈擎还要再劝,赵煜抬手止住他们:“时间紧迫,必须尽快和可信的力量取得联系。宫里那边,我们贸然去接触风险更大。这个‘林’留下的线索,是目前最直接的可能途径。不能放过。”
见他态度坚决,胡四和陈擎只能同意。
“那这样,”胡四说,“末将派两个最机灵的弟兄,扮成闲汉,在茶楼附近照应。一旦有变,他们可以制造混乱,接应你们脱身。”
“可以。”赵煜同意,“陈将军,你按计划,送王校尉和张大夫去你老部下那里。安顿好后,想办法打听枢七乙和工部侍郎的动向。胡将军,你回军营,稳住阵脚,同时留意北境军内部和周衡可能安插的人。”
“夜枭兄弟那边……”陈擎问。
“他会找到我们的。”赵煜对夜枭有信心,“我们按计划行动,他自然会出现。”
计议已定,立刻分头准备。
首先得伪装。赵煜和若卿现在这身打扮,还是逃难的模样,太显眼。秀姑找出了两套她儿子以前的旧衣服——她儿子前年跟商队跑货去了南方,衣服都留着。赵煜挑了一身半旧的青色棉布长衫,若卿则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粗布衣裙,头发也重新梳成了普通民女样式,脸上又刻意抹了点灶灰,看起来就像一对进城投亲的、家境一般的年轻兄妹。
陈擎看着赵煜,点点头:“模样是遮过去了,但殿下的气度……”
赵煜也知道,有些东西很难完全掩饰。他只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畏缩一点,眼神躲闪一点,背稍微驼一点。
“还有这个。”若卿忽然从包袱里拿出了那个生锈的针线盒。她打开盒子,取出针线,走到赵煜面前,低头看了看他长衫下摆一处不太明显的破口——是之前爬山时刮破的。
“我……我给您缝两针。”她小声说,声音有点紧张,“虽然针线不好,但补一补,更像经常干活的穷人家孩子。”
赵煜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好。”
若卿蹲下身,就着门口的光线,穿针引线——线是黑的,很旧,针也锈,她穿了几次才成功。然后,她开始缝补那个破口。她的手很稳,针脚细密均匀,显然以前在宫里是做过女红的。几下之后,破口被仔细地缝好了,虽然布料颜色略有差异,但乍一看并不显眼。
接着,她又把赵煜袖口一处松脱的线头重新缝牢,把自己衣裙上几个容易勾挂的地方也加固了一下。
小小的针线盒,普通的缝补动作,却让两人身上那种“仓皇逃难”的痕迹淡化了许多,增添了几分市井生活的真实感。
陈擎看着,忍不住点头:“这下像多了。就是还差点什么……”他想了想,对秀姑说,“嫂子,有干粮包袱吗?给准备两个,让他们拎着。”
秀姑很快用旧布包了两个饼子和一点咸菜,打了个结,让若卿拎着。这样一来,更像赶路投亲的人了。
“听雨茶楼在西城槐树巷,不算顶热闹,但也不算偏僻。”胡四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赵煜,“茶楼老板姓孙,是个老西城人,开了十几年了,背景干净,没听说跟哪边有特别深的牵扯。二楼雅座‘听松’在最里头,靠窗,相对安静。”
赵煜记下。
“记住,酉时三刻。进去后直接找伙计,说要‘听松’雅座,如果伙计问,就出示这张纸条。如果伙计反应不对,或者雅座里情况不对,立刻撤。”胡四叮嘱,“我的人会在茶楼对面街角和一个卖杂货的摊子附近,穿灰衣服,头上绑着褐色布条。看到他们,就是安全的信号之一。”
“明白。”
一切准备就绪。王青被陈擎和两个乔装后的士兵用一扇门板抬着,从后门悄悄离开了布庄,往城东方向去。胡四也带着他的北境军士兵,分批离开,回西城外的军营。
布庄里只剩下赵煜、若卿,以及留下来看守的陈伯和秀姑。
“殿下,你们也走吧。”陈伯说,“这里我和秀姑看着。万一有人来查,我们就说表少爷带人来过,但已经走了,不知去向。”
赵煜点点头,郑重地对陈伯和秀姑行了一礼:“多谢二位。连累你们了。”
陈伯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表少爷的恩人,就是我们的恩人。快走吧,小心。”
赵煜和若卿从布庄后门离开,融入西城午后嘈杂的街巷。
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人来人往,挑担的、推车的、叫卖的、闲逛的,一片市井喧闹。这种热闹,和山林里的死寂、城门处的紧张截然不同,却让赵煜更加警惕。谁知道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搜寻着他们?
他微微低头,和若卿并肩走着,像无数普通进城的人一样,偶尔侧头低声说句话,目光却时刻留意着周围。右手的令牌很安静,没有异常发热。那把用过的旧钥匙被他小心收在怀里。
若卿拎着干粮包袱,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胸前的衣襟——包袱被她用布带绑在了身上,藏在衣裙里面,鼓鼓囊囊的有点明显,但在宽大的粗布衣裙遮掩下,不算太突兀。
他们按照陈伯指的方向,朝槐树巷走去。
京城比想象中更大,巷子纵横交错,像个迷宫。赵煜尽量记着路,但很快就有些晕头转向。好在若卿方向感似乎不错,她悄悄拉着赵煜的袖子,低声指引。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拐过一条飘着油腥和酱菜气味的窄街,前面出现了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巷子。巷口有棵老槐树,树干粗得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枝叶繁茂,投下大片阴凉。槐树下有个石头棋摊,几个老头正围着下棋。
巷子不深,一眼就能望到头。中间位置,有一栋两层木楼,黑瓦白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口挂着个木招牌,上面写着“听雨茶楼”四个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茶楼门口很冷清,这个时间不是喝茶的高峰期。
赵煜和若卿在巷口停下,假装看老头下棋,实则观察茶楼和周围。
茶楼对面有个杂货摊,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街角蹲着两个穿着灰衣服、头上绑褐色布条的人,像是在等活儿干的力夫,但眼神偶尔会扫过茶楼门口。
是胡四的人。
看来暂时安全。
赵煜看了一眼天色。距离酉时三刻还有段时间。
“我们先在附近转转。”他低声对若卿说。
两人装作随意闲逛,在茶楼附近几条巷子走了走,熟悉了一下环境,也确认没有发现明显的盯梢或异常。
时间慢慢过去,日头西斜。
酉时初,茶楼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了客人。赵煜和若卿也走了进去。
茶楼里光线有些暗,木桌木椅,陈设简单。伙计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肩头搭着条白毛巾,看见他们进来,迎上来:“二位,喝茶?楼下散座,楼上雅座。”
赵煜压低声音:“二楼,‘听松’雅座。”
伙计眼神闪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听松’啊……二位有预定吗?”
赵煜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纸,在伙计面前快速展开了一下,又立刻收起来。
伙计看清了纸上的字,脸色微微一变,但立刻堆起笑容:“哦,是林老先生定的座儿。二位楼上请,‘听松’一直给您留着呢。”
他转身引路。赵煜和若卿跟在他后面,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二楼比楼下安静许多,用屏风隔出了几个雅座。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屏风上挂着一块小木牌,写着“听松”二字。
伙计把他们引到屏风后。里面是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临窗,窗外能看到巷子和对面的屋顶。
“二位喝什么茶?”伙计问。
“一壶最普通的绿茶就行。”赵煜说。
“好嘞,您稍等。”伙计下去了。
赵煜和若卿在椅子上坐下。屏风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但能听到其他雅座隐约的谈话声。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屋顶和街道染上了一层暖金色。
赵煜的手心微微出汗。他不知道即将出现的是谁,是敌是友。
若卿把包袱从怀里解下来,放在腿上,手轻轻按着。
楼梯又传来脚步声。不是伙计那种轻快的步子,而是更沉稳、缓慢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朝着“听松”雅座而来。
赵煜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