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门比远处看着更高,也更压抑。青灰色的墙砖一块摞一块,缝隙里长着暗绿色的苔藓,雨水冲刷出的黑色痕迹从墙头一直延伸到墙根,像一道道干涸的泪沟。城门洞幽深,上午的阳光斜斜照进去一小截,剩下的部分隐在阴影里,像个张着嘴的巨兽喉咙。
胡四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手里攥着那份边角都磨毛了的换防文书。黑脸校尉姓周,叫周闯,是胡四当年在北境带过的兵,后来因伤调回京城守门。胡四离京前托人给他捎过信,说这几天会回来,让他行个方便。
但现在,周闯看着文书,又抬头看看胡四身后那支队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队伍人不多,但几乎个个带伤,衣服破烂,还有几个躺担架上的,怎么看都不像正经换防回来的边军,倒像刚从哪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溃兵。
“胡头儿,”周闯压低声音,往胡四马前凑了凑,眼神扫过后面的赵煜等人,“这……跟说好的不太一样啊。您这队伍……”
“路上遇了点麻烦。”胡四面不改色,“北狄的小股游骑,不长眼撞上来了,打了一仗。弟兄们伤了几个,耽误了行程。”
“游骑?”周闯将信将疑,“这年头,北狄人还敢摸到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胡四声音沉下来,“怎么,周闯,老子带兵回来,还得跟你这儿查户口?”
周闯脸上挤出一丝笑:“哪能啊胡头儿。就是……上头最近查得严,尤其是这两天,工部那边出了点事,连带着各城门都加了岗。凡有可疑人等,一律严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特别是生面孔,还有……身上带伤的。”
胡四心里咯噔一下。工部出事?是枢七乙那边露了风声,还是周衡通过工部侍郎施压了?
“老子这些弟兄,都是北境军正儿八经的兵籍,有什么可疑?”胡四语气硬起来,“文书你看清楚了,兵部的印,京畿卫戍衙门的批文。赶紧放行,弟兄们急着回营复命,伤员也得赶紧找大夫。”
周闯还在犹豫,眼神在队伍里扫来扫去,尤其在赵煜和若卿脸上多停了几秒。赵煜微微低着头,脸上抹了些灰土,但那份属于皇室子弟的气质,有时候不是那么容易完全掩盖的。若卿则抱着包袱,半躲在陈擎身后,低着头。
就在这僵持的当口,城门内侧慢悠悠踱过来一个人。穿着青色便袍,手里转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眼神却有些阴。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普通布衣、但眼神精悍的汉子。
周闯一看见这人,脸色立刻变了变,腰都不自觉地弯下去几分:“李主事,您怎么来了?”
被称作李主事的人“嗯”了一声,眼皮耷拉着,目光落在胡四和他身后的队伍上:“听说有北境军回城换防?哟,这模样……够惨的啊。”他声音尖细,带着股子京城官场上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腔调。
胡四心里警铃大作。工部主事?这个时候出现在城门?
“末将胡四,奉命率部回京换防。”胡四抱拳,不卑不亢。
“胡四……哦,听说过,北境军的猛将。”李主事笑了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路上不太平?”
“遇上北狄游骑,小打了一仗。”
“游骑啊……”李主事拖着长音,慢慢走到队伍侧面,打量着那些伤员,目光尤其在王青躺着的担架上停了停,“伤得不轻啊。这位是……”
“我麾下一个校尉,伤重了。”胡四挡在王青担架前。
李主事“啧”了一声,也没追问,又踱到赵煜和若卿面前,上下打量。赵煜能感觉到那目光像湿冷的蛇一样在身上爬。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伤兵,眼神低垂,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但右手掌心的令牌却开始持续发烫,热度明显指向……这个李主事?
不,不对。令牌的热度虽然指向城门内方向,但似乎不是李主事本人,而是他身后那两个布衣汉子中的一个?赵煜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能用眼角余光瞥去。左边那个汉子个子不高,很敦实,面无表情;右边那个稍微瘦削些,眼神飘忽,左手一直缩在袖子里。
令牌的热源,好像就来自右边那汉子的方向。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蚀力?还是残片?
赵煜的心跳开始加快。
“这两个……”李主事指着赵煜和若卿,“看着不像当兵的吧?细皮嫩肉的。”
“是我老家来的远房亲戚,顺路捎带进京。”胡四反应很快,“家里遭了灾,来投奔。”
“哦……”李主事拖长了调子,转着核桃,“进城可以。不过,最近京城不太安生,上头有令,凡是生面孔,都得去旁边签押房登个记,按个手印,说明来处、去处、担保人。这也是为了京畿安靖嘛。”他笑眯眯地看着胡四,“胡将军,你看……”
胡四脸色难看。进签押房登记?那不等于把所有人的信息都摆在明面上了?周衡那边立刻就能知道他们进城了,甚至知道落脚点。
“李主事,”胡四沉声道,“我这些弟兄都是军籍,回营复命是天经地义。至于我这两个亲戚,自有我作保。登记就不必了吧?耽误了回营时辰,上头怪罪下来……”
“诶,胡将军这话就不对了。”李主事打断他,“规矩就是规矩。再说了,登记一下,对你们也是好事。万一以后在京城里遇到什么麻烦,衙门也好有个依据不是?”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微妙起来,“还是说……胡将军这队伍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人,怕登记?”
气氛一下子绷紧了。守门的士兵都悄悄握紧了兵器。胡四身后的北境军士兵也眼神冷了下来。
陈擎手按在刀柄上,肌肉绷紧。若卿抱着包袱的手指节发白。
赵煜脑子飞快转动。硬闯?不行,城门守军至少上百,他们这点人还大半带伤,闯不过去。登记?那行踪就暴露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城门内街市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
“走水啦!走水啦!西市粮铺走水啦!”有人扯着嗓子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西边天空隐隐冒起一股黑烟,虽然离得远,但确实有火光的样子。
城门附近顿时一阵骚动。百姓们惊慌地张望,守门的士兵也有些躁动。周闯脸色一变:“李主事,西市那边……”
李主事皱了皱眉,显然也有些意外。他看了看冒烟的方向,又看了看胡四的队伍,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
机会!
胡四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洪亮:“李主事,西市走水,事关重大!末将愿率麾下弟兄立刻前去协助救火、维持秩序!弟兄们虽然带伤,但救火如救命,义不容辞!”他根本不提登记的事,直接就把队伍性质变成了“赶去救火的援兵”。
李主事被他这一下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他看了看越来越浓的黑烟,又看看周围百姓不安的眼神,知道这时候再强行拦着这队“急着去救火”的边军去搞什么登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传出去对他名声也不好。
“……胡将军忠勇可嘉。”李主事终于挤出这么一句,挥了挥手,“既然如此,速去!登记的事……回头再说。”
“多谢李主事!”胡四抱拳,转身立刻下令,“全体都有!目标西市,跑步前进!”
队伍立刻动了起来,抬担架的抬担架,扶伤员的扶伤员,朝着城门内涌去。赵煜和若卿混在中间,低着头快步疾走。
经过李主事身边时,赵煜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他身后那个右手缩在袖子里的瘦削汉子。那汉子似乎也在看他,眼神对上的瞬间,赵煜看到他瞳孔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不正常的青灰色。
令牌猛地烫了一下。
果然是蚀力!虽然很微弱,被刻意压制隐藏了,但令牌感应到了!
赵煜赶紧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着队伍穿过幽深的城门洞。
阳光重新照在身上,但城内的空气似乎比城外更沉,混杂着尘土、烟火、人畜和各种各样的气味。街道比想象中宽阔,但此刻因为西市火警的消息,有些混乱,行人匆匆,车马拥堵。
胡四没有真往西市去。他带着队伍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七弯八绕,速度极快。直到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死胡同里停了下来。
“都喘口气。”胡四低声说,自己也是满头大汗,“刚才好险。”
陈擎抹了把脸:“那个李主事,摆明了是故意刁难。还有他身后那两个人,不对劲。”
“是周衡的人。”赵煜肯定地说,抬起右手,“令牌有反应。”
胡四眼神一凛:“果然。他们连城门都安插了眼线……看来京城里,周衡的势力比我们想的还深。”
“现在怎么办?”若卿小声问,“那个李主事说‘回头再说’,他肯定不会罢休。”
“他没机会‘回头’了。”胡四冷笑一声,“西市那把火,来得蹊跷,十有八九是有人故意放的,给我们解围。不管是谁,这份情我记下了。现在,立刻去我表亲家。周衡的人知道我们进城了,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具体位置。动作要快。”
队伍再次动起来。这次胡四更加小心,专挑小巷子走,有时甚至翻过一些低矮的院墙。他对京城西城这片似乎很熟,哪里有近道,哪里能避开巡逻,一清二楚。
赵煜腰肋的伤又开始疼了,但他咬牙忍着,紧跟队伍。若卿一直在他身边,包袱抱得紧紧的。
王青躺在担架上,被两个士兵抬着,颠簸得脸色更白,但他硬是没哼一声。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胡四在一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布庄后门停了下来。布庄门面不大,挂着“陈记布庄”的招牌,门板关着,只留一条缝。
胡四上前,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板。过了一会儿,门缝开大了些,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头探出头来,看见胡四,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又紧张的神色:“表少爷?您……您真回来了?”
“陈伯,进去说话。”胡四低声道。
老头赶紧把门完全打开,让队伍鱼贯而入。后门连着一个小院,堆着些布匹和杂物,再往里是几间厢房和正屋。
胡四让士兵们分散在院子里警戒,自己带着赵煜、若卿、王青、张老拐、陈擎进了正屋。屋里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净。一个四十来岁、面容和善的妇人正在灶间烧水,看见胡四带进来这么多人,吓了一跳。
“秀姑,别怕,是我。”胡四对妇人说,“这些都是自己人,遇了难,在这儿暂住几天。你去烧点热水,再弄点吃的,要快,动静小点。”
秀姑是胡四的表嫂,显然之前胡四也打过招呼,她虽然惊慌,但很快镇定下来,点点头,又回了灶间。
“陈伯,外面什么情况?”胡四问那老头。
陈伯是布庄的老伙计,也是胡四母亲那边的远亲,可靠。他压低声音:“表少爷,这两天京城里不太平。工部那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动静挺大,还抓了几个人。各城门盘查都紧了,特别是生面孔。还有……昨天下午,有几个生人来布庄转悠,说是想订一批布,但问东问西的,不像正经生意人。我瞧着不对,就含糊过去了。”
胡四和赵煜对视一眼。看来周衡的人已经查到胡四可能的关系网了,布庄也被盯上了。
“这里不能久留。”陈擎沉声道,“得尽快转移。”
“往哪儿转?”胡四皱眉,“我在京城就这一处稳妥的落脚点。其他关系,要么信不过,要么也被盯着。”
赵煜想了想:“陈将军,你之前说在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有老兄弟?”
陈擎点头:“是有几个过命的交情。但……现在这情况,贸然联系他们,风险也大。周衡的手可能也伸到了那些衙门。”
一时间,屋里陷入沉默。只有灶间传来烧水的咕嘟声。
若卿抱着包袱,站在角落里,忽然小声说:“那个……包袱里,好像又多了样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赵煜心里一紧。又来了?今天还没抽奖啊……哦,对了,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在城门紧张对峙和赶路的过程中,时间悄然流逝,新一天的抽奖机会已经刷新了。他都没注意到虚拟屏幕是否出现过——可能出现了,但他精神太紧张,忽略了。
若卿在包袱里摸索着,然后掏出了一个……很小的、扁平的铁皮盒子,也就巴掌大,生满了红锈,上面有个简陋的搭扣。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根细长的、同样生锈的铁针,还有一小卷颜色发黑、看不出材质的细线。
“这……好像是缝补东西用的?”若卿不太确定地说。
赵煜看向虚拟屏幕——刚才若卿拿出盒子时,屏幕已经自动浮现了。
【获得物品:生锈的缝衣针线盒】
【物品描述:一个普通的旧铁皮针线盒,内有几根粗细不一的缝衣针和一小卷线。针已生锈,线也陈旧脆弱。看起来是再常见不过的日常用品。】
【来源游戏:《荒野大镖客:救赎2》(营地物品)】
【效果:可用于简单的缝补工作。由于针锈线旧,缝补效果可能不佳,且存在线易断、针易弯的可能。并无特殊效果。】
针线盒……赵煜有些无语。这次还真是个纯粹的“破烂”了,连一点特殊效果都没。大概就是《荒野大镖客》里营地补给箱里能翻到的那种最普通的消耗品。
“先收着吧。”赵煜对若卿说,语气有些无奈。
若卿“哦”了一声,把针线盒塞回包袱。其他人都没太在意,一个旧针线盒而已,在这种时候显得无关紧要。
但赵煜看着那个被塞回去的盒子,心里却忽然一动。
缝补……伪装?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开始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