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新任钦差行辕。
柳言之刚刚处理完一桩棘手的盐务案子,青衫上还带着连夜审阅卷宗的倦色,但眼神清亮,充满干劲。
他正提笔,准备给京中恩师写信,禀报近日进展,顺便旁敲侧击地,问一问那个少女的近况。
信刚开了个头,门外便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大人!京城八百里加急密报!”
柳言之笔尖一顿,放下笔,心头莫名一跳。
“进来。”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密信,面色凝重。
柳言之接过,拆开。
只看了几行,他清俊的脸庞便瞬间血色尽失。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不可能……”他声音发颤,像是要说服自己,“这不可能……”
他死死盯着信纸上的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眼里,刺入他心里。
“郡主……为平息西域王暴戾,误触刀锋……重伤不治……”
后面的字,他已经看不清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个鲜活狡黠、会对他娇笑、会让他亲一下当做“念想”、让他有了无穷动力去拼搏的少女……没了?
他为了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日夜辛劳,清扫积弊,刚刚在江南打开局面,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曙光……
她却……不等他了。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信使见他身形摇晃,慌忙上前搀扶。
柳言之挥开他的手,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那双总是清凉坦荡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充斥,随即,渐渐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决绝。
他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封被揉皱的信,一点点抚平。
然后,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笔。
笔尖悬在宣纸上空,微微颤抖。
他落笔,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
不再是写给恩师的平安信。
而是一封请求调任北境军前效力的奏疏。
江南的软风细雨,忽然让他觉得窒息。
他需要去更冷、更硬、风沙更大的地方。
需要去做一些更危险、也更直接的事。
比如,盯着那个……逼死了她的西域。
笔尖在“北境”二字上,停留了很久,仿佛要将其刻入骨髓。
清乐郡主府挂白、追封昭懿公主的消息,一夜之间刮遍了京城每个角落。
秦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秦夫人柳氏自闻噩耗那日起,便以泪洗面。
她拉着前来探病的永宁侯夫人,泣不成声:
“那么活泛的一个孩子,笑起来跟花儿似的,嘴又甜,心又细……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我这才做了她几天母亲,还没疼够啊……”
秦怀仁素来严肃的面容也蒙上了一层深重的灰败。
他独自在书房坐了整日,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眼前仿佛还能看到那日她一身绯红骑装,笑盈盈喊他“义父”的鲜活模样。
秦府的侧院,悄然设下了一座小小的灵堂。
没有招摇的白幡,只有素净的白烛,和一副空置的棺椁——那是秦怀仁按礼制为她备下的衣冠冢。
秦礼肃一身素服,跪在灵前。
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只是那张年轻端正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严肃板正,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悲痛冲击后的空寂。
他记得她初入府时,好奇打量四周的灵动眼眸。
记得她托着腮,听他说起典故时专注又狡黠的神情。
记得她笑着唤他兄长。
她猝不及防闯进他黑白分明世界里,照亮了某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
如今,光灭了。
他沉默地添着纸钱,火光明灭,映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眶。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再多的纸钱,也暖不过来。
月楼,这个白柚曾经待过的地方,气氛尤为沉重。
前厅不再有往日的丝竹喧闹,伶人们卸了浓妆,换上素色衣裙,聚在一处,低声啜泣。
小莲和小圆跪在空荡荡的床榻前,已经哭得没了声音,只是死死咬着唇,眼眶红肿如桃。
张妈妈红肿着眼睛,呆呆坐在昔日白柚常坐的窗边软榻上,手里摩挲着一支白柚曾戴过的珠花。
“那孩子……怎么就……”她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月茵、月薰、月姒三人抱在一起,哭得不能自已。
“月妩姐姐……那么好的人……她还教我弹琴,分我点心……”月姒抽噎着,小脸皱成一团。
月茵抹着泪,声音嘶哑:“她总说,要我们以后寻个好归宿,莫要被困在这里……她自己却……”
月薰默默流泪,想起白柚笑嘻嘻拉她们打叶子牌,输了就往脸上贴纸条的鲜活模样,心如刀绞。
不仅仅是月楼的伶人。
那些曾与白柚有过几面之缘、或只是远远见过她、听过她琴音的公子哥儿、年轻武将们,也自发地聚到了月楼附近。
他们不再是为了寻欢作乐,许多人只是沉默地站在街角,望着月楼那熟悉的招牌,或是去茶楼酒肆,要一壶最烈的酒,闷头喝下。
那位曾被白柚送过安神香料的陈公子,眼眶通红,对着同窗好友喃喃:“她那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还记得我母亲畏寒……”他握紧了拳头,又无力地松开。
被白柚在牌桌上赢得灰头土脸的李公子,独自坐在茶楼角落,面前摆着一碟她曾说好吃的杏仁酥,却一口未动。
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低声道:“她总是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偏偏……”
曾与她谈天说地的李枰,提笔良久,最终只在雪白宣纸上写下“灵柚”二字,笔力透纸,力透纸背,而后将纸投入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公主才情灵秀,性情通透,实乃世间罕见。天妒红颜……天妒红颜啊!”
而陈郓在边关营地听闻京中传来的消息后,独自策马出营,在苍茫草原上迎风而立良久。
他解下腰间酒囊,将烈酒缓缓倾洒于地。
“昭懿公主,末将敬你。”他声音粗犷,带着沙场男儿特有的沉郁。
“愿你来世,纵马欢歌,再无束缚。”
而东宫那三位早已被白柚设法送出的李嫣然、徐若晚、林青芷,在各自家中得知白柚死讯时,更是悲恸欲绝。
她们不约而同地换上了最素净的衣裳,摒弃钗环,在各自府中僻静处设下香案,日夜为白柚诵经祈福。
护国寺、白云观、乃至京城大小庙宇,这几日前来为昭懿公主点灯祈福的百姓竟络绎不绝。
宫中。
慈宁宫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暖意。
太后病倒了。
她躺在凤榻上,脸色灰败,往日总是含着慈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悲痛,泪水不停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
“灵柚……我的灵柚啊……”她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微弱,“皇祖母还没疼够你呢……你怎么就舍得……舍得扔下皇祖母……”
老嬷嬷在一旁偷偷抹泪,低声劝慰,却知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那个会娇声软语哄太后开心、会讲新奇笑话、会像只小猫般依偎在太后身边撒娇的少女,已经永远离开了。
对太后而言,这不仅是失去一个喜爱的晚辈,更像是心头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肉,痛彻心扉。
皇帝将自己关在御书房整整一日。
他屏退了所有内侍,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背影显得异常孤峭沉重。
“是朕……错了吗?”皇帝低低呢喃,威严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疲惫与痛悔。
他缓缓走到龙案边,提笔,亲自为白柚拟定了“昭懿”的谥号。
昭,光明。
懿,美好。
这是他能为那个灵秀却早夭的少女,所做的最后一点事。
而此刻,一名暗卫悄然入内,低声禀报:
“陛下,京城内外,乃至江南北地,许多百姓听闻昭懿公主之事,感念其……生前灵慧仁善,或于家中设香案,或于寺庙道观添香油,自发为其祈福者……不计其数。秦府、月楼、永宁侯府别院等处,更是香火不断。”
皇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沉默良久,才挥了挥手。
暗卫无声退下。
皇帝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墙外隐约可见的、为那个少女升起的缕缕青烟,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有痛惜,有震动,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那个他用尽手段想要掌控、想要利用的少女,最终以她的方式,在许多人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或许,是她对他、对所有人、对这吃人棋局……最后的反抗与嘲讽。
……
西域,王庭。
曾经华美威严的宫殿,如今一片死寂。
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王座上那个如同失去灵魂的男人。
花俞沢已经数日未曾踏出寝殿。
他不言,不语,不食,不眠。
只是穿着那日染血的玄金王袍,坐在空荡荡的王座上,暗紫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影,带着温柔又残忍的笑意,轻轻撞上他的刀锋。
那图勒和赫连朔跪在殿外,已经跪了整整三日。
两人脸上是沉痛与自责,还有深深的恐惧——不是恐惧王的惩罚,而是恐惧王如今的状态。
“王上……”那图勒声音沙哑,“您……用些东西吧,西域……不能没有您啊。”
殿内毫无回应。
赫连朔闭了闭眼,沉声道:“王上,大周那边……昭懿公主已下葬,我们安插的探子回报,大周皇帝并未因此事立刻兴兵,但边境军备已然加强,萧恪……接管了部分北境军权。”
依旧是一片死寂。
就在两人几乎绝望时,殿内终于传来一丝微弱的声响。
是极轻极低的笑声。
那笑声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下葬了……呵呵……下葬了……”
花俞沢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执掌西域权柄,翻云覆雨。
这双手,也曾温柔地抚过她的发丝,拥抱过她温软的身体。
最后,也是这双手,握着的刀,刺穿了她。
“阿柚……”他低声唤着,声音破碎不堪,“你说……让我永远记住……”
“我记住了……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我……”
他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却依旧空洞。
“我毁了……我唯一想要的……”
“也毁了我自己。”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殿外阴沉的天光,暗紫色的眼眸深处,是彻底沉沦的黑暗与死寂。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睥睨天下的野心与光芒。
只剩下一个被自己亲手推入无尽深渊的、破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