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花俞沢脸上的疯狂、暴戾、绝望,瞬间冻结,化为一片空白的茫然。
他僵硬地低下头。
弯刀的刀尖,没入了她心口偏左的位置。
艳红的血,迅速洇开在她的寝衣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妖异的花。
她甚至没有发出痛呼,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像是被什么讨厌的东西碰到了。
然后,她看向近在咫尺的花俞沢。
那双总是狡黠灵动的狐狸眼,此刻只有他惊骇欲绝的脸,里面竟盛着温柔的笑意。
她微微踮起脚尖,沾着血的红唇,轻轻印在了他冰冷苍白的唇上。
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短暂,冰凉,如同告别。
她退开一点,看着他彻底碎裂的眼眸,声音很轻,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在问,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现在……满意了吗?”
话音落下,她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不——!!!”
花俞沢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他猛地松开刀柄,试图接住她倒下的身体。
可已经晚了。
白柚像一片凋零的花瓣,轻盈地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灵柚——!!!”
萧恪第一个扑了过去,想将她抱起,却手足无措,不敢触碰她身上那柄刺目的弯刀。
容清绝踉跄着上前,单膝跪在她身边,指尖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萧殷僵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血迹。
江九泠缓缓跪了下来,将那张染了她体温的纸条紧紧按在心口,清冷的眼眸里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花俞沢还保持着那个试图接住她的姿势,手臂僵在半空。
他暗紫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地上毫无声息的娇小身影,盯着那柄属于他的、贯穿了她身体的弯刀。
他像是突然不认识眼前的一切。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杀了她?
他用他的刀……杀了她?
最后那个眼神,那句叹息,那个吻……
不是在报复,不是在怨恨。
那是一种……悲悯的成全,和残忍的告别。
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困兽般痛苦的嚎叫,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踉跄着后退。
“不是我……不是我……”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眼神涣散。
“阿柚……阿柚你起来……你起来!我错了……我不逼你了……我不逼你了!”
他扑到她身边,想伸手去碰她,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只能无助地看着她的血一点点染红地面。
萧恪猛地抬头,阴鸷的双眼血红,死死盯住跪在血泊边、濒临崩溃的花俞沢。
“我杀了你——!!!”
他抄起地上散落的一把长刀,便要扑上去。
“住手。”
容清绝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虽然仍单膝跪在白柚身边,脸色惨白如纸,可那双丹凤眼却异常清明,甚至冷得可怕。
他缓缓站起身,挡在了萧恪和花俞沢之间。
“皇叔?!”萧恪额角青筋暴起,几乎要择人而噬,“你让开!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让他走。”
容清绝侧过头,目光落在花俞沢身上。
那个刚刚还睥睨天下、扬言要毁掉一切的西域王者,此刻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泥塑,跪在血泊边缘,目光呆滞地望着白柚,嘴里只会无意识地重复着破碎的音节。
“让他走。”容清绝重复。
“让他记住今天,记住这一刻。”
“记住他是怎么用他霸道的爱,用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和权势,亲手……毁掉了这世上他唯一想要、也唯一得不到的东西。”
“活着,记住,用他余生的每一刻去品尝这份悔恨和绝望。”
“这比杀了他,更解恨。”
萧恪握刀的手剧烈颤抖,胸膛起伏,死死瞪着容清绝,又看向状若疯癫的花俞沢。
最终,那口憋在胸口的暴戾之气化作一声悲愤欲绝的低吼,长刀狠狠劈在地上。
容清绝不再看他们,俯下身,极轻、极小心地,将白柚冰冷柔软的躯体抱入怀中。
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沉睡。
他抱起她,目光掠过她染血的衣襟和苍白的小脸,步伐异常平稳地,朝着府内走去。
月光落在他月白的锦袍上,也落在他怀中那抹刺目的红上。
背影孤峭,仿佛承载了整片夜色的重量。
萧殷如梦初醒,踉跄着跟了上去。
江九泠缓缓站起身,清逸绝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纸条的手指骨节泛白。
他最后看了一眼瘫倒在地、彻底崩溃的花俞沢,也转身,无声地没入府内。
萧恪站在院中,看着容清绝抱着白柚离开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花俞沢。
他猛地一挥手。
“滚!”
“带着你的人,滚出大周!”
“永远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西域武士慌忙上前,想要搀扶起他们的王上。
花俞沢却猛地挥开他们,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身形摇摇欲坠,暗紫色的眼眸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寂的空洞。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看地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只是转过身,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向长街尽头。
那图勒和赫连朔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沉痛与灰败,带着剩余武士,迅速跟上,消失在夜色中。
郡主府外,只留下一地狼藉,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血腥味。
月色凄清,照着一地未干的血迹,也照着那几个男人眼底彻底碎裂的世界。
数日后,清乐郡主府挂起白幡,灵堂肃穆。
皇帝下旨,以公主仪制厚葬,追封为昭懿公主。
葬礼那日,天空飘着细密的冷雨。
灵堂内,没有哭声震天。
容清绝一身素服,立在棺椁旁,容颜憔悴,仿佛所有的光都随着棺中人的沉睡而寂灭了。
萧恪一身玄黑,站在稍远处,阴鸷的眉眼被浓重的悲痛覆盖,沉默地舔舐着伤口。
萧殷跪在灵前,一身素衣,往火盆中添着纸钱。火光明灭,映着他苍白麻木的脸,桃花眼中只剩下空洞的死寂,仿佛灵魂已随那缕青烟一同散去了。
江九泠依旧是一身素白,跪在灵柩另一侧,安静地抚着怀中的焦尾琴。
他低垂着眼,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悲喜,只是指尖流出的琴音,破碎不成调,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化不开的悲凉与死寂。
没有一个人说话。
空气中只有纸钱燃烧的噼啪声,和那断断续续、令人心碎的琴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江九泠停下了抚琴的手。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被紧紧攥了数日的纸卷。
他展开。
纸上字迹娟秀,甚至带着点娇憨的笔锋,是她的字。
他抬眼,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声音清冷平静,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寂静。
“她说……”
“都别哭丧着脸,难看死了。”
第一句话,就让几个男人身体同时一僵。
“她说,她最讨厌看人哭,尤其是你们几个。”
江九泠继续念着,语气平淡得像在复述天气。
“她说,阿恪脾气不好,以后要收敛些,别动不动就拔剑,好好当你的太子,当她最喜欢的小狗。”
萧恪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通红。
“她说,阿殷……以后别那么贪心了,想要什么,就一心一意去要。还有,别总板着脸,多笑笑,以前笑起来多好看。”
萧殷怔怔地望着虚空,泪水无声滑落。
“她说,王爷是笑面虎,活得太累。以后,多为自己想想。脖子上的伤,记得按时换药,别留疤。”
容清绝闭上眼睛,喉结剧烈滚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江九泠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清冷的嗓音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她说……”
“九泠的琴,是天下第一好听的。以后……也要一直弹下去。”
“她说,她会回来的。”
“在她回来之前……”
江九泠抬起眼,望向灵堂外凄迷的雨幕。
“让我们,都好好活着。”
“等她。”
话音落下,灵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淅淅沥沥,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荒诞又惨烈的离别低泣。
那字条上的话语,娇蛮,任性,甚至带着她一贯的不讲道理。
可每一个字,都狠狠烫在他们鲜血淋漓的心口。
她连死,都要用这样的方式,留下烙印。
告诉他们,要听话,要好好的,要……等她。
仿佛她只是出门游玩,不久便会归来,嗔怪他们为何如此愁云惨雾。
许久,容清绝缓缓睁开眼。
他走到棺椁边,指尖极轻地拂过冰冷的棺木,如同拂过她沉睡的脸颊。
“好。”他轻声说,声音嘶哑,“我等你。”
萧恪抹去眼角的湿意,眼神重新凝聚起某种孤狼般的狠绝与执念。
“我会拿回那个位置,然后……等你回来。”
萧殷将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低声重复:“一心一意……我记住了。”
江九泠重新抱起琴,指尖拂过琴弦。
这一次,流泻出的不再是破碎的悲音,而是一首带着无尽期许的曲子。
北境。
萧子瑜正在练剑。
一套剑法使得虎虎生风,身姿挺拔,剑光缭乱,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思念和执念都倾注其中。
就在这时,一名永宁侯府的暗卫跌跌撞撞冲进院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惊骇和赶路的疲惫而颤抖:
“世子……京城……京城急报!”
萧子瑜收剑,皱眉:“何事如此慌张?”
暗卫抬起头,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与悲痛:
“清乐郡主……三日前,于郡主府门前,被西域王花俞沢……误伤身亡!”
“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头顶。
萧子瑜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俊朗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后退一步,扶住旁边的石桌。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再说一遍?”
“郡主……殁了。”暗卫将头深深埋下,声音哽咽。
萧子瑜怔怔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打在他脸上,冰凉刺骨。
他忽然想起那日宫宴,她娇笑着逗弄他,轻轻一吻落在他唇上。
想起她说“子瑜哥哥的唇好软呀”。
想起她眼中那狡黠灵动的光。
死了?
那个鲜活娇艳、仿佛集合了世间所有色彩与生机的灵柚妹妹……死了?
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从心脏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酸楚和窒息感。
“世子!”暗卫惊慌上前。
萧子瑜挥手制止他,缓缓直起身。
他脸上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悲痛冲刷后的冷酷。
“备马,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