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头已经有些毒了。
郑守朴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袍,带着几个同样板着脸的州府佐吏,风尘仆仆进了云川县衙。
他额上有汗,背脊挺得笔直。
交割就在二堂进行。
沈章早已将一应文书、印信、簿册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郑明府,请验看。”沈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郑守朴略一拱手,算是回礼,便不再多言,径直走到案前。
他验看的过程一丝不苟。
手指划过黄册上逐年激增的户数丁口,他的眉头动了一下,没出声。
查验粮库,他亲自抓了一把新谷在掌心捻开,又走到银库,对着账册清点了锁在箱中的散碎银两和铜钱,数目分毫不差。
这些“硬”的政绩,他挑不出毛病,但脸上也没有半分赞许,好似这一切只是本该如此。
直到他翻开县学的名册。
他的目光在“师长”一栏停顿,食指按在一个名字上——文姿。
这是个一眼便能看出是女子的名字。
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硌到了。
他抬起头看向沈章,“何故以女子充任师长?”
沈章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文娘子家学渊源,尤擅诗赋与蒙学。
云川初定时,师资匮乏,彼时便延请其任教。
三年来,蒙童进益显着,其才学品行,众所共见。”
郑守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引经据典驳斥“女子为师”的不妥,
但目光扫过旁边州府佐吏,又看到沈章平静无波的脸,
最终只是从鼻腔里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听过,手指将那名字所在的那一页折了一个不深不浅的角。
接着是巡防衙役与辅助民壮的名册。
当看到赵绡、以及后面一连串明显属于女子的姓名时,
郑守朴的脸色沉了下去。
这一次,他连问都没问,只是抬起眼,目光在沈章脸上重重刮过一遍。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不满,更有“果然如此”、“离经叛道”的坐实感。
他大概万万没想到,这沈章不仅让女子教书,竟还敢让女子名正言顺地列入巡防名册,
简直是……
旁边的州府佐吏也感受到了这降低的气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沈章主动开口解释:
“云川初定,匪患犹存,壮丁不足。
招募些许健壮妇人协助城内巡防、火烛、缉查私贩,成效颇佳,民亦安之。
此皆记录在案,亦有百姓联名称许。”
她将另一份记录立功受奖、维持市井安定的卷宗推了过去。
郑守朴看都没看那份卷宗。
他“啪”一声合上了名册,那动作分明在说:知道了,但我不认同,此事容后再议。
之后的交割,在更加沉闷的气氛中快速进行。
郑守朴不再仔细翻阅,只是按流程确认印信、官仓钥匙等物,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那份压抑的不悦。
最后在州府佐吏的见证下,两人在交割文书上签字用印。
沈章交出了县令官印,郑守朴将自己的名帖官告置于案上。
流程走完,郑守朴这才整了整衣袍,对沈章说了第一句正式的话,语调平板,听不出情绪:
“沈县令治绩,州府已有公论。
既已交割清楚,本官便不多留沈县令了。
愿沈县令此去长安,前程似锦。”
这话客气疏远,送客的意味十足,提醒她:你该走了。
沈章微微颔首:
“郑明府辛苦。
云川诸事,皆已具册说明。
望明府善加抚驭,保境安民。”
她语气平和,但“善加抚驭”四字,别有重量。
她没有再看郑守朴沉郁的脸色,也没有再看这间熟悉的二堂,转身走了出去。
将云川的喧嚣与复杂,连同那位新县令显而易见的不悦与未来的种种可能,都留在了身后。
踏出二堂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沈章眯了眯眼,知道属于自己的云川时代,在这一刻,正式落幕了。
交割完毕,回到后衙,这里已是一派即将远行的模样。
箱笼早已装车,马匹喂足了草料,沈洵沈徽被沈容沈鼎搀扶着,
沈霜清点着随行的药材箱,沈放和赵绡检查着车驾和护卫。
一切井然有序,只待主人一声令下。
沈章换下了官服,着一身利落的浅青常服,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住了三年的院落,心中虽有不舍,却也被连日来的紧绷与切割磨得有些麻木。
她不想多留一刻,面对郑守朴那审视的目光和可能横生的枝节,早走早清净。
“走吧。”她对家人点了点头。
车马辘辘,从县衙后门驶出。
按照计划,紧赶一程,入夜前能抵达下一个官驿。
然,马车刚拐出后巷,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巷口、街边,乃至更远处的空地上,乌泱泱聚集了不知多少百姓。
有挎着竹篮的老妪,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许多放下活计赶来的汉子。
他们大多衣着朴素,有些衣摆上还沾着泥点,每一双眼睛都殷切望着刚刚驶出的车驾。
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涌动起来,却又自发让开了道,没有拥堵。
几个老人颤巍巍上前,后面跟着的百姓也纷纷举起手中的东西。
一篮篮鸡蛋,一串串风干的熏肉,一包包用油纸仔细裹好的粗茶,
有精巧的夷绣小袋、几束刚从山里采来的野花……
“沈娘子……”
“沈明府……”
“一路平安啊……”
呼唤声不高,此起彼伏,浓重口音带着最质朴的情感。
沈章勒住了马。
面对郑守朴的冷脸、吏部的算计、乃至亲手切割产业的痛楚,她都保持着镇定。
可眼前这黑压压的送行人群……
她看见人群中那个她曾从冯家恶仆手中救下的老农,捧着一块熏腊想要给她。
看到有夷人女子抱着半大孩子挤在人群中……
看见县学里几个胆子大些的女学生,挤在一起,手里攥着她们自己绣了“平安”字样的小香囊……
她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不是泪如雨下,而是眼眶被滚烫的热意充满,眼前的景象氤氲成一片晃动的光影。
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
她交割了黄册、银库、印信,却永远无法交割掉这些东西,这些带着体温的感念。
郑守朴能接管一个“上县”的架子,可他接不住这万千百姓捧出的心。
“阿章……”身旁的沈容轻轻唤了她一声,声音也有些哽咽,递过来一方素帕。
沈章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热意逼退些许。
她没有接帕子,翻身下马。
她走向人群,没有说什么“父老乡亲”的客套话,只是走到最近的那位老翁面前,微微躬身,
“老丈,保重身体。”
她又走向那几个女学生,“好好念书。”
她没有——接收所有礼物,那不可能。
她走过之处,人群自动安静下来,只有低低的啜泣和祝福声。
她以这种最朴实的方式,接受了他们的心意,也给了他们最后的致意。
最后她回到车驾前,对着所有人,抱拳,深深一揖。
“多谢诸位来相送,章就此别过诸位。”
“明府保重。”一声声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说着。
没有再多言语,一切已在不言中。
她转身上马,车队再次缓缓启动。
百姓们自发跟在车后,人群绵延了好几里地,
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出了城门,站在城外的山坡上,
还久久不愿散去,目送着车队变成远处一串小小的黑点。
直到拐过山坹,再也看不见云川的城墙和送行的人群,沈章才抬手,用衣袖按住了眼睛。
衣袖之下,湿热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