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割的细目,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散落的珠子,起初沈章只当是寻常。
可当阿姊沈容将一份名册放在她案头时,
那些珠子被一根线串起,“啪”一声,在她眼前晃成了一条沉重的链子。
链子的第一环,是沈霜红着眼圈递过来的医堂账册和学徒名录。
“阿章,”沈霜声音有些哑,“东市分堂的李嬷嬷,是从山上下来的,她孙子如今在学堂蒙班。
南寨那位夷人药师阿吉帕……他们方才……求我别走。”
册子上一个个名字,不再是名字,而是无数双恳切的眼睛。
她沈章,不知不觉成了这么多人活下去的“那根主心骨”。
第二环,是苏秀。
这妮子没掉泪,只是把厚厚一叠契书和路引摊开,手指点在上面,语速快得像爆豆:
“城西绣坊的刘娘子,她男人瘫了,是咱们借本钱给她起的家。
山里那三个最大的药材集散点,头人只认我带去的信物。
往北走的三条商路,关节是赵绡带人一趟趟打出来的,沿途驿站、马帮,都记着咱们云川商队的好。”
她抬头,“明府,这不是生意,这是……交情,是命脉。
您一走,这些‘交情’和‘命脉’,交给谁?
那个之乎者也的郑什么朴,他懂什么叫‘命脉’吗?”
沈章听着,觉得自己握着的不是商路,而是一张遍布四方的网,
而她是这张网最中心的那个结。
第三环,是祖父沈洵。
老人家没给她册子,只在她去请安时,指着窗外隐隐传来的读书声,叹了口气:
“这些孩子,还有他们的父母,心里念着的‘沈青天’,不是你头上那顶县令的官帽,是你这个人。
你教他们垦荒,给他们修渠,准他们的女娃一同念书。
官帽可以换人戴,这些……也能换吗?”
学堂里朗朗书声,现在听来,句句都像是为她而诵,又句句都在拷问。
你走了,这读书声里的魂,会不会也跟着散了?
最沉重的一环,是沈容默默整理出的那份“人情往来录”。
没有条目,只有简短的记述:
“腊月初八,南城豆腐坊王婆送来自制腐乳两坛,感念其子病重得救。”
“二月二,青溪寨头人托人带来新猎鹿茸,贺城墙合龙。”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云川的百姓、夷人,用最朴实的方式,记着她的好,
也把最细碎的消息、最真实的悲喜,通过这些馈赠,流到了阿姊这里,最终汇到她手中。
这不是情报网,这是人心织成的网。
她一直知道阿姊细心,却不知已细心到将云川的每一次心跳,都默默记录在案。
最后一环,是赵绡和沈放。
他们没多话,只在一次例行巡防后,沈放闷声说:
“那些丫头小子,听说你要走,训练时眼都红了。赵绡压着,没出乱子。”
赵绡只是抱拳,低声道:“明府放心,人在,规矩在。”
可沈章知道,他们口中的“规矩”,是她立的规矩。
他们效忠的,首先是她沈章这个人,然后才是朝廷。
当所有这些“环”——
救命的恩情、活命的商路、未来的期望、人心的向背、武力的效忠,被串联起来,呈现在沈章面前时,
她扶着桌案,才惊觉自己这三年来,何止是治理了一个县?
她在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理念、手段、乃至人格,重新“养育”出了一个有血有肉、呼吸着她所灌输气息的 “活的云川”。
朝廷看到的,或许是一个县令出色的政绩报表。
可只有正在亲手剥离这一切的沈章自己才痛彻意识到:
她交出去的,不是一个职位,而是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无怪朝廷恐惧,无怪那道调令如此急迫,没有哪个母亲,能轻易割舍自己养育成人的孩子。
而朝廷,也绝不容许任何一个“地方官”,成为一方土地上百姓心中的“母亲”。
这份了悟,没有让她自得。
功高震主,未必是功劳太大,而是她与这片土地、这些百姓的联结,已经深到了让上位者不安的地步。
烛火在沈章眼中跳动,她没看面前摊开的名册,目光投向坐立不安的苏秀。
“阿秀,”沈章开口,“把咱那‘沈记’的招牌,摘了吧。”
苏秀弹起来:“明府!那是咱们一点一滴……”
“——是‘你’的商队。”沈章截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从今天起,跟县衙有瓜葛的买卖,一笔笔清掉。
契书重拟,账本分开。
往后你就是东家苏秀,走南闯北挣的是自家的辛苦钱,听明白了?”
苏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不是委屈,是急的:
“那咱们这些年铺的路、喂饱的那些豺狼、打通的那些关节,就这么扔了?!
还有夷寨那些头人,他们只认您盖的印,我的面子值几个钱?”
“你的面子不值钱。”沈章的话硬得像石头,
“但一个能让他们山货卖出去,能给他们带回钱的商人苏秀,值钱。
以前他们看的是我屁股底下这把椅子,以后……”
她盯着苏秀,“得看你自己的本事。把‘沈记’变成‘苏记’,不是让你败家,是让你活命,也让我活命。”
苏秀张了张嘴,看着沈章眼底的疲累和决绝,那股泼辣劲儿忽然泄了,肩膀塌下来。
她懂了,这不是生意上的取舍,是刀刃贴着脖子的保命符。
她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眼里只剩下落寞:
“……我知道了。招牌我砸,路子我断。
但人,
那些咱们一手带出来的伙计、认路的老人,得让他们心甘情愿跟着‘苏记’吃饭。”
“你只管去做。”沈章略一点头,这就算应了。
处理完最烫手的山芋,她转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沈容。
阿姊手里绞着一块帕子。
“阿姊,”沈章声音放软了些,“你那儿记着的……那些‘闲事’,该忘了。”
沈容抬头,嘴唇微颤:“那些不是闲事!那是云川的……”
“是云川的呼吸。”沈章接过话,眼神空茫,“可咱们不能再去数它每天喘几下。
从今往后,你只是县衙里管着内务、偶尔帮阿秀核对绣品花样的沈娘子。
你‘听’到的,只能是绣娘们抱怨丝线涨价,只能是厨娘嘀咕柴米油盐。”
她起身,走到沈容面前,蹲下,握住阿姊冰凉的手:
“你得学会‘看不见’,阿姊。
把那些人情、那些牵挂,都化进一日三餐、针头线脑里去。
咱们记得人,就好了,别再记着事。”
沈容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妹妹眼里的血丝和那份残忍的清醒,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只是用力回握,点头:“我……我晓得了。我回去就把那些纸片……都烧了。”
最后,是关于祖父的县学和沈霜的医堂。
沈章没再多做吩咐,只对沈容轻声说:
“学堂的事,我去跟祖父讲。
二姊那儿……你把这话带给她,医堂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从来都不是谁的私产。
她把本事留在云川,比把人留在云川,更有用。”
命令下完了,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沈章疲惫靠回椅背,闭上眼睛。
她刚刚亲手拆解了自己过去三年殚精竭虑搭建起来的一切,像把血肉从骨头上生生剥离。
痛吗?
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