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阅卷,明远阁。
数千份策论堆积如山,墨香与疲惫的气息交织。
直至暮色四合,阅卷官们疲惫的眼帘下,最后一批遴选出的上等文章呈送至主考官、礼部侍郎杜萍案头。
杜萍快速翻阅,大多数文章或引经据典、陈腐空泛,或仅就“加强海防”泛泛而谈,直至两份被单独挑出的卷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份,字迹刚劲,力透纸背,开篇便是石破天惊的“示弱则寇生,畏战则祸起”,
通篇杀气腾腾,主张“改戍为征”、“直趋其国,问罪于酋”,还提出“绝贡市,施高压”的封锁之策。
另一份,字迹工稳,逻辑缜密,从“明责实、固藩篱、绝侥幸”入手,层层递进,提出了“藩国连坐问责”、“常备水军巡海”、“改革考功法”等具体得令人惊讶的条款。
杜萍的目光在两份卷子上来回扫视,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良久,他缓缓开口,
“这两份……有点意思。一份是锋利的剑,意在斩断乱麻,慑服远方。
一份是坚韧的网,意在编织秩序,困杀顽敌。
虽路径迥异,却都跳出了在海岸线上修修补补的窠臼,直指问题根本,
前者指敌国纵容,后者指我朝内政与外交失序。”
旁边一位年老的阅卷官捻须,面露不以为然:“杜侍郎,前一份未免过于激进了。
跨海征伐,劳师动众,恐非仁政。且‘绝贡市’之语,近乎断绝邦交,恐引发边衅。”
杜萍未置可否,看向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副考官:“你以为呢?”
副考官眼中闪着光:“下官倒觉得,这份锐气难得!
海疆疲敝已久,正需此等破局之论以振聋发聩。
其‘问罪于酋’之论,虽似狂妄,然细想之下,若能成功实施一次,其威慑足以靖边十年。
此乃大战略,非寻常守成之吏所能言。”
关于另一份,争议则小了许多。
几位阅卷官都点头称许:“此卷周详细致,诸般条款看似平和,实则步步紧逼,若真能推行,确是从根源上梳理海防的良策。
尤其‘藩国连坐’与‘随军风宪’,深谙制衡之道,可见考生不仅知兵,更通政事。”
杜萍听着下属争论,心中已有决断。
这两份卷子,恰好代表了解决难题的两种面向:
理想主义的强悍破局,与现实主义的紧密构建。
朝廷需要热血锋芒去冲击陈腐,也需要冷静手腕去落实蓝图。
他提起笔,在两份卷子的名次栏后,分别写下批语:
于那份锐意进取的卷上——“破胆之论,锋芒逼人。取其上,以激浊扬清。”
于那份稳妥内敛的卷上——“老成谋国,算无遗策。取其中,以务实安邦。”
笔落,尘埃暂定。
金榜张挂于礼部南墙,两个并排而列的名字——林施、方惠。
省试放榜那日,长安的春阳正好。
当看到“林施”、“方惠”两个名字赫然列于杏榜之上时,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两人对望一眼,仍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狂喜与激动。
多年苦读,两年观政,千里赴考,云川的硝烟与长安的风霜,都化作了榜单上最坚实的两笔。
贺客尚未登门,第一份贺礼并一封简短手书已由沈箐身边的可靠仆妇悄然送至。
手书上只有沈箐一贯清峻的八字:“锋刃初试,静气以候。”
贺礼别具深意:是两套颜色稳重的文士常服,以及两枚小巧的印鉴已备的私章。
衣是殿前应对不可失仪,章是功名既立当有信诺。
沈箐以最实际的方式,提醒她们身份已变,需更谨言慎行。
正式的庆祝,是在三日后的傍晚,没有外客,仅沈箐、林施、方惠三人,加上全媪张罗的一桌席面。
烛光下,沈箐亲自为二人斟了一杯淡酒,神色欣慰:
“这一关,你们过得漂亮。不仅在于上榜,更在于你们答出了自己的气象。”
她目光扫过二人,“林三娘子之答,如利剑出匣,寒光迫人,必在朝中引来争议,亦会引来注目。方娘子之答,如锦囊密织,周全妥帖,堪为实干之基。”
她举杯:“这一杯,敬你们自己,敬云川磨出的胆气,也敬你们未曾辜负的时光。”
三人饮尽。
沈箐放下酒杯,语气转沉:“然省试不过是敲门砖。真正的较量,在殿试,在陛前。”
“殿试不同省试闭门书写。
陛下可能问经史,可能问时政,更可能就你们的策论当场诘难。
尤其是你们的海防策,”
沈箐看向林施,眼中带着深意,
“‘直趋其国’之言,在纸上可谓惊雷,在殿上则可能引来风暴。
你要准备好,陛下或诸王公大臣会问:
钱粮何出?胜算几何?若败,国威何存?若激起倭国举国来犯,又当如何?”
林施神色一凛,背脊不由挺得更直。
沈箐又看向方惠:“你的‘藩国连坐’与‘常备水军’,看似稳妥,实则牵涉甚广,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根脚。
必会有人责你‘离间藩属’、‘耗费国帑’、‘更易祖制’。
你需想清楚,每一步可能遇到的阻碍,以及……退而求其次的妥协底线在哪里。”
方惠默默点头,将沈箐的每一字听入心中。
“记住,”
沈箐总结道,烛光在她沉静的面上跳动,
“殿试之上,才华固然重要,但分寸、胆识、应变,乃至一份让陛下觉得‘此子可用、此子可控’的直觉,更为关键。
不必强求压倒群伦,但需展现你们清晰的头脑和解决问题的诚意。
你们代表的,已不仅仅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