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江州市政府大楼的轮廓融化在深沉的背景里。
丁凡的办公室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余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变幻的冷色。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指间的香烟燃尽,灰白的烟灰长长一截,摇摇欲坠,像他此刻悬着的心。
一百三十七亿。
陈国华的小舅子。
王建国在电话里吐出的这两个信息,一个像沉重的铁锚,将他砸入冰冷的海底;另一个则像一簇幽微的火苗,在深海中点燃了氧气,带来了窒息般的灼热。
他终于动了动,将烟蒂捻灭在烟灰缸里。烟灰断裂,散落一地。
这场游戏的棋盘,在一夜之间,扩大了无数倍。从江州这一隅,延展到了整个江海省的权力中枢。他不再只是一个手持利刃的清道夫,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斩妖除魔。王建国的那通电话,等于是在他和丁凡之间,拉起了一面看不见的旗帜。
从今往后,他们不再是单纯的上下级,而是被同一个危险秘密捆绑的共生体。
丁凡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的城市,灯火织成一张璀璨的巨网,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悲欢。而在这张网之上,还有另一张由权力、利益和欲望交织而成的无形之网。李卫东只是这张网上一个过于肥硕的节点,被剪除后,整张网都为之震颤,也让藏在更深处的蜘蛛,第一次感觉到了寒意。
他知道,王建国选择封存那份关于陈国华的证据,不是胆怯,而是极度的审慎。那不是一颗子弹,那是一枚核弹。在没有万全准备之前,一旦引爆,炸毁的可能不止是敌人,还有自己。
而他丁凡,就是王建国藏起来的,那个最重要的引爆器。
……
两天后,一个寻常的下午。
丁凡的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丁书记吗?我是老王。”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静,丁凡却瞬间辨认了出来。是王建国。他用的是一部未经加密的普通手机,自称“老王”。
“王书记。”
“晚上有空吗?别带司机,自己开车到城西的云水谣茶社,二楼,清风阁。我等你。”王建国说完,便挂了电话,干脆利落。
丁凡看着手机,若有所思。
云水谣茶社,江州最高档的茶社之一,以私密和清雅着称。王建国没有选择在省委招待所或者任何官方场合,而是选了这么一个地方,用意不言而喻。
夜幕降临时,丁凡换上一身便装,独自驾车前往。
茶社依湖而建,曲径通幽。丁凡按着指示找到清风阁,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包厢里没有别人,只有王建国一人。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夹克,而是换了一件深灰色的中式对襟衫,正坐在茶台后,专注地冲泡着工夫茶。
“来了,坐。”王建国抬眼看了他一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洗杯、烫盏、纳茶、冲泡,每一个步骤都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这与他在会议上那种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形象,判若两人。
丁凡在他对面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王建国将第一泡茶水淋在茶宠上,然后才重新注水,将琥珀色的茶汤斟入两个小小的品茗杯中,推了一杯到丁凡面前。
“尝尝,今年的大红袍,老朋友从武夷山捎来的。”
丁凡端起茶杯,茶汤入口,温润醇厚,岩韵十足。
“好茶。”
“是啊,好茶。”王建国也抿了一口,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被灯光勾勒出轮廓的湖面,“有时候我在想,要是能天天待在这种地方,喝喝茶,钓钓鱼,该多好。可惜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丁凡知道,正题要来了。
“李卫东的案子,在京城掀起的风浪,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王建国收回目光,看着丁凡,“国资委那边,连夜召开了几次闭门会议。听说最高层发了话,要以此为契机,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一轮针对新型国有资产流失的专项整治行动。你这一刀,捅破天了。”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丁凡平静地回答。
“你做的,是很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甚至想不到能这么做的事。”王建-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丁凡,你知道你现在在很多人眼里,是什么吗?”
丁凡没有接话。
“是怪物。”王建国一字一顿,“一个无法理解,无法预测,也无法防御的怪物。你扳倒林远山,他们觉得你是运气好,背后有我。你掀翻李卫东,他们开始怕了。因为他们发现,你的手段,超出了他们对官场斗争的所有认知。他们想不通,一个市委书记,怎么能把手伸到华尔街,把那些藏在层层信托和法律文件背后的黑钱,给原封不动地掏出来。”
他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壁。
“这种恐惧,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没人再敢轻易动你。坏事是,你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他们会用最高倍的显微镜,来观察你,寻找你的任何一点瑕疵。”
“我没有瑕疵。”丁凡说。
王建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笑声很爽朗,驱散了包厢里些许凝重的气氛。“好!好一个‘我没有瑕疵’!这份底气,整个江海省,怕是只有你丁凡一个人有。”
他笑完,神色又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丁凡,水至清则无鱼。你一个人干净,没用。你想做成事,光靠一把刀是不够的,你还需要朋友,需要盟友。”
他再次将丁凡的茶杯斟满。
“以前,我把你当成一把最锋利的刀。我说砍谁,你就砍谁,指哪打哪。”王建国的声音沉了下来,“但现在,我不想只把你当刀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丁凡的眼睛。
“我想把你当成一个执刀的人。一个和我站在一起,共同执刀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丁凡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这是交底。
是王建国在向他发出最正式的邀请,邀请他从一个“执行者”,变成一个“决策者”。
这是真正的,政治盟友的邀约。
丁凡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他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流速在加快。
“我需要权力。”丁凡抬起头,直视着王建国,“不仅仅是在江州的权力。我需要在我认为必要的时候,能够调动省里某些部门的资源,至少是知情权。”
王建国笑了,笑得有些欣慰。
他要的,就是一个有野心,有想法的丁凡,而不是一个只知道听命令的工具。
“可以。”王建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U盘,放在茶台上,“这里面,是省里所有厅级以上干部的非公开履历,包括他们的派系背景、人脉关系、以及一些未经证实的‘传闻’。这些东西,省委组织部的档案室里都没有这么全。这是我花了二十年,一点点攒下来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丁凡看着那个U盘,感觉它重若千斤。
这不是资料,这是一张江海省官场最详尽的“藏宝图”和“地雷分布图”。
“至于你说的资源,我给不了你正式的授权。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王建国伸出两根手指,“第一,除了我之外,省里不会再有任何人,有权力对你和你的江州市委班子指手画脚。第二,省纪委、省公安厅,这两个地方,我给你开了绿灯。你如果需要他们协助,可以绕过所有程序,直接找他们的主官。就说,是我让你找的。”
丁凡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个承诺的分量,远比任何一纸公文都要重。它等于给了丁凡一把尚方宝剑,让他在江海省的范围内,拥有了“先斩后奏”的特权。
“陈国华那边……”丁凡压低了声音。
“别急。”王建国摆了摆手,“他是一头沉睡的狮子,我们现在手里只有一根削尖的木棍,捅不死的。贸然动手,只会被他反口咬死。对付他,需要一把真正的猎枪。而子弹,就是民意。”
他看着丁凡,意味深长地说:“狮子不会因为被木棍捅一下而死,但如果草原上的所有羚羊和角马都开始朝一个方向奔跑,形成的兽潮,足以将它踩成肉泥。你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兽潮,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奔跑起来。”
丁凡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王建国的意图。
扳倒陈国华,不能靠纪委的内部调查,那会陷入无休止的政治角力。唯一的办法,是制造一起能引爆全社会舆论的公共事件,形成巨大的民意压力,让中央不得不出手。
就像当初扳倒周文海一样。
“我明白了。”丁凡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王建国靠回椅背,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行了,正事谈完,喝茶。”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两人没再谈论任何工作,只是像两个普通的朋友,聊着茶,聊着天气,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
直到丁凡告辞离开,王建国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丁凡。”在丁凡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时,王建国忽然又叫住了他。
“还有事吗,王书记?”
王建国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欣赏与告诫的神情:“记住,从今天起,你走的每一步,都不再只代表你自己。你往前走,我也得跟着往前走。你要是掉下悬崖,我也活不了。”
丁凡沉默着,发动了汽车。
在驶离茶社,汇入城市车流的那一刻,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王建国的身影,依旧站在夜色下的灯笼旁,像一尊孤独的石像。
回到市委的办公室,已是深夜。
陈阳居然还没走,正趴在丁凡的办公桌上,对着一堆文件打瞌睡,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听到开门声,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书记,您回来了!”他连忙擦了擦嘴角,站得笔直,“南州那个李市长的考察团,行程已经安排好了。还有,您让我查的那个林德义……”
陈阳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丁凡。
“查到了。南陵市的市委书记,就叫林德义。”
丁凡接过那张纸,目光落在“南陵市”三个字上,眼神微微一凝。
他记得,王建国给他的那份名单里,在全省推广“江州模式”最消极的城市,正是南陵。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那冰冷的机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支线任务触发。】
【目标城市:南陵市。】
【检测到该区域存在大规模、持续性、被强力掩盖的职务犯罪行为,已造成严重后果。建议宿主介入调查。】
【任务触发关键词:血色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