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国际会展中心，镁光灯如白昼。
“江州模式”国企改革高峰论坛的红色背景板下，李卫东正站在演讲台的中央。他没有拿讲稿，只戴了一副无框眼镜，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治学严谨的大学教授，而非手握百亿资产的国企掌门人。
台下座无虚席，坐满了来自全省各地的企业家、政府官员和财经记者。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江州乃至全省最具传奇色彩的“改革家”身上。
“……很多人问我，江发集团成功的秘诀是什么？”李卫东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磁性，“我的答案很简单，两个字：创新。不是小修小补的模式创新，而是从底层逻辑上，对国有资产的运营模式进行颠覆性的结构创新！”
他身后的大屏幕上，适时地出现“江州智慧城市科技有限公司”的绚丽宣传片。无人机视角下，那片曾经的工业用地，如今已是玻璃幕墙林立的现代化科技园区，充满了未来感。
“我们打破了传统国企抱着金饭碗要饭的僵化思维！”李卫东的手臂有力地一挥，“我们用无形资产置换有形资产，用未来的价值激活当下的存量，我们引入最先进的期权激励方案，让管理者真正成为企业的主人！有人说，这是在走钢丝，我说，不，这是在为国企这艘大船，换上核动力引擎！”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记者们奋笔疾书，将这些金句记录下来，他们知道，明天的财经头条有了。官员们则频频点头，脸上写满了赞许，李卫东的“成功”，正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政绩样本。
李卫东的目光扫过全场，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享受这种以一人之力，定义整个行业规则的权力感。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个建筑师，正在用资本和规则，搭建一座通往未来的宏伟殿堂。至于那些建造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在他看来，不过是伟大蓝图下无足轻重的砖石损耗。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就在离会展中心不到十公里的省委招待所七号楼里，另一群“建筑师”正在试图拆掉他那座殿堂的地基。
七号楼，一间被窗帘封得严严实实的会议室。烟味和咖啡因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国资委的周毅和他带来的两名专家，正对着三台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流瀑布般刷新。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的正是赵婷团队那份惊人的审计报告。
“对上了。”一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年轻专家，扶了扶眼镜，指着屏幕上的一条资金流水道，“报告里提到的那家注册在维尔京群岛的‘远航资本’，在我们总局的海外资产监控系统里，有一次异常记录。三年前，它曾以‘技术咨询费’的名义，向一家德国的软件公司支付过一笔三百二十万欧元的款项。”
“有什么问题？”周毅的声音很平静。
“问题是，这家德国公司，在收到款项后的第三天，就申请了破产清算。”年轻专家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而它的破产管理人，是一家瑞士信托公司。这家信托公司的受益人……我们查不到。但是，它的一个董事，和李卫东的妻子，是大学校友。”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另一位年纪稍长的专家，正在比对江发集团历年的公开财报和他们从税务系统内部调取的原始数据。他忽然抬起头，像是发现了什么。
“周主任，你看这里。”他指着一份资产负债表，“‘智慧城市’项目启动那年，江发集团的‘无形资产’科目，突然暴增了五个亿。财报附注里的解释是，‘晨星科技’以软件着作权作价入股。这在账面上是平的，但我们查了税务，这家‘晨星科技’，在那一年，从未申报过任何与这五个亿软件着作权相关的企业所得税。也就是说，这五个亿，是凭空出现的。”
周毅的目光，落在那份打印出来的报告上，李卫东慷慨激昂的照片，就在报告的封面上。他仿佛能听到照片里那个人，正在会展中心高谈阔论的声音。
一个用破产公司做资金过桥，一个用幽灵资产做账目平衡。
周毅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办过无数大案要案，见过各种贪婪的嘴脸。但像李卫东这样，贪得如此“优雅”，如此有“技术含量”的，还是第一个。
这个人，不是在偷，他是在“创造”。他创造了一套完美的、封闭的逻辑，在这套逻辑里，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合理且具有前瞻性的。要击垮他，就不能用常规的手段去抓他某一个点的错误，必须像现在这样，将他整个逻辑链条，从根基上彻底摧毁。
“建国书记那边，有动静吗？”周毅问。
“王书记刚传来消息，他已经安排人，以安全检查为由，拿到了江发集团总部服务器机房的物理访问权限。只要我们这边确定了关键证据的服务器位置，他的人可以在十分钟内，完成数据镜像。”
周毅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那张巨大的资金蛛网图，在他的眼中，不再是一张图，而是一张已经开始收紧的网。
……
论坛结束，李卫东在一片掌声和恭维声中走下台。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被一群记者团团围住。
“李董，有传言说，您的这套‘江州模式’，因为过于激进，在国资监管层面存在一定的争议，您怎么看？”一个年轻记者抢到了提问机会。
李卫东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争议，是改革的必然产物。没有争议的改革，那不叫改革，叫改良。”他的回答滴水不漏，“至于监管，我始终认为，最好的监管，是自我监管。我们江发集团的每一项重大决策，都经过了董事会的合法决议，有国内最顶尖的律师团队出具法律意见书，有四大会计师事务所进行审计。我们欢迎任何形式的监督，因为我们的程序，完美无缺。”
他说出“完美无缺”四个字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围着他的记者们，不由自主地点着头。
人群外围，陈阳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他想起丁凡前几天让他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再看看眼前这个光芒万丈、仿佛无懈可击的李卫东，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见证一场冰山与泰坦尼克号的相遇。只是不知道，谁是冰山，谁是船。
当晚，江发集团总部顶楼，董事长办公室。
李卫东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被他深刻改变了的城市。金融区的灯火璀璨如星河，而这一切的中心，就是他脚下的这栋大楼。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与华尔街某家投行的视频会议，对方对他的“智慧城市”项目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提出了进行战略投资的意向。这意味着，他的“巴别塔”，即将获得来自国际资本的加持，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桌上的红色电话忽然响了。
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李卫东的嘴角微微上扬，接起了电话。
“陈部长，这么晚还没休息？”他口中的陈部长，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
“卫东啊，我可是来报喜的，怎么能睡得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笑意，“今天你在论坛上的讲话，省里几位主要领导都看了，评价很高啊！”
“都是领导们支持，我只是做了点分内工作。”李卫东谦虚道。
“你这就太谦虚了。”陈部长笑了笑，随即进入正题，“跟你说个好消息，今年省里的‘年度优秀企业家’评选，经过常委会初步酝酿，你排在第一位。下周，在省里的大礼堂，要开一个隆重的表彰大会，省委书记和省长都会亲自出席给你颁奖。这可是咱们省企业界的最高荣誉，你可得好好准备一下发言稿啊！”
“一定，一定！感谢组织的培养和信任！”李卫-东的声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喜悦。
挂掉电话，李卫东脸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他走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一杯珍藏多年的单一麦芽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轻轻晃动。
优秀企业家，省委书记亲自颁奖……
这不仅仅是一份荣誉，更是一道最强的护身符。它意味着，他所做的一切，都得到了省里最高层级的认可。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是一个被官方认证的、代表着正确方向的旗帜。
他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轻轻一碰。
“cheers.”
他轻声说道，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暖意，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全。
他不知道，就在他举杯的同一时刻，省委招待所七号楼的会议室里，周毅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
信息来自王建国。
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表彰大会，下周三，省委大礼堂。收网的舞台，已经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