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起风了。
五个字，像五枚烧红的炭，烙在丁凡的视网膜上。
王建国发来的信息，没有多余的标点，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丁凡知道，他投向京城的那两颗石子，已经砸进了深潭，激起的涟漪正以超乎预期的速度扩散。
他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删掉了信息，然后将保密手机关机，取出电池，分别扔进了办公室两个不同的抽屉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江州。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将这座城市的喧嚣与罪恶一同包裹。李卫东的江发集团总部大楼，就在不远处的金融区，顶端的LoGo在夜空中闪烁，像一颗冰冷的星。
风，是从哪里先起的？
……
同一时刻，首都，西城区。
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纪检监察组办公室。
一个头发微霜，戴着无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叫周毅，国资委纪检监察组三室主任，专司负责央企和地方重点国企的重大违纪违法案件线索。
他面前的，正是丁凡发来的那封匿名邮件。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主机风扇在低声嗡鸣。周毅的手指悬在鼠标上，已经有五分钟没有动一下了。
作为这个位置上的人，他每天都会收到雪片般的举报信，内容五花八门，从鸡毛蒜皮的个人恩怨到捕风捉影的政治构陷，他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百分之九十九的匿名举报，他扫一眼标题和开头就能判断其价值。
但这一封，不一样。
它太“干净”了。
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没有情绪化的咒骂，通篇都是冷静到近乎残酷的专业术语。邮件正文简短有力，附件里的那份报告，更像是一份顶尖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尽职调查报告，而不是一封举报信。
“新型腐败手法……”周毅喃喃自语，他将报告的核心摘要部分又读了一遍，“通过境外公司与资产置换，将价值数十亿的国有资产变相转移至个人名下……”
他见过太多贪腐案，手法不外乎权钱交易、利益输送、安插亲信。但这份报告里描述的，是一种他只在理论和内部警示案例中才接触过的东西——“合法的侵吞”。
利用境内外法律和会计准则的差异，用复杂的金融工具做掩护，在董事会、律师、审计师的全程见证下，将国有资产“合法”地变成私产。
如果报告属实，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腐败，这是对现有国资监管体系的公然挑衅和降维打击。
他点开附件里的证据包，一张张扫描件在屏幕上划过。董事会决议、资产评估报告、律师法律意见书……每一份文件，单独看都天衣无缝。但当它们按照报告里的逻辑被串联起来时，一股寒意顺着周毅的脊椎爬了上来。
这封举报信的作者，绝不是普通人。他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某个被黑吃黑的内部人，在鱼死网破。
但无论如何，报告里指出的那家“江州发展投资集团”，以及那个叫“李卫东”的人，必须立刻进入他的视野。
几乎是同一时间，相隔几条街区的另一栋更为森严的大院内，中央纪委国家监委举报中心的一位处长，也打开了同样一封邮件。
和周毅的关注点不同，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被邮件正文最后那句落款吸引了。
【一个同样在黑夜中追寻光明的基层纪检人。】
这句话，像一声闷雷，在他心底炸响。
他也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他太懂这句话里的分量了。那里面有不被理解的孤独，有面对强大阻力时的无力，更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
这封信，不是写给“组织”的，而是写给“我们”的。
他立刻点开了附件。当那份逻辑严谨、证据详实的报告展现在眼前时，他的表情变得和周-毅一样凝重。
“小王，”他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立刻核查，国资委纪检组那边，最近有没有收到类似的线索。”
十分钟后，内线电话响起。
“处长，国资委纪检组三室的周毅主任，半小时前上报了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举报材料，他们那边已经将此线索列为特急，正在向主管领导汇报。”
果然！
这位处长放下电话，心中再无半分怀疑。
两条不同的线索，在同一时间，指向同一个目标。这绝不是巧合。这是举报者精心设计的结果，他就是要确保，这件事，不可能被任何一个单一的部门压下去。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直接拨通了上级领导的办公室。
“书记，收到一份关于江州发展投资集团的举报，性质极其恶劣，手法极其隐蔽，涉案金额可能高达数十亿。国资委那边也收到了。我建议，两家联合，立刻成立专案组，由我们主导，国资委派专家配合，秘密进驻，进行初核。”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准。人员要精干，行动要保密。记住，在掌握确凿证据前，不要惊动地方上的任何人。”
“是！”
……
瑞士，日内瓦湖畔的一家咖啡馆。
一个金发碧眼，有着鹰钩鼻的男人，正用笔记本电脑看着一张图片。他叫丹尼尔，是《先驱报》最负盛名的七号调查记者。
屏幕上，是一张错综复杂的黑色网络图，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盘踞在屏幕中央。图的下方，是一行触目惊心的英文：“the Spider of the State-owned Assets.”
丹尼尔的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
他认得这个发件人的Id，那是一个神秘的东方线人，代号“prometheus”（普罗米修斯）。三年前，正是这个“普罗米修斯”提供的一份关键证据，让他成功揭露了一家华尔街投行利用新兴市场漏洞进行内幕交易的丑闻，那篇报道为他赢得了当年的普利策奖提名。
从那以后，“普罗米修斯”就消失了。
没想到，三年后，他又出现了。而且一出手，就是这样一张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的图。
作为顶级的财经调查记者，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张图的分量。那些遍布全球的离岸公司、家族信托、影子公司，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用于侵吞和洗钱的闭环网络。而网络的起点，指向了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中国地方国企。
“国有资产的蜘蛛……”丹尼尔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他知道，这又将是一个会震动世界的大新闻。
他立刻拨通了自己团队的电话。
“所有人，放下手里的活。我要你们在二十四小时内，查清这张图上所有公司的背景，尤其是那家叫‘Jiangzhou development & Investment Group’的公司。我要它从成立第一天起的所有公开资料！”
国际舆论的压力，正在悄然形成。丁凡布下的另一条线，也开始收紧。
……
两天后。
一辆从首都始发的高铁，无声地滑入江海省省会城市的车站。
几个穿着普通夹克、拉着半旧行李箱的中年男人，混在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中，毫不起眼。他们没有交谈，眼神平静，像几个来此地出差的普通工程师。
走出出站口，一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静静地等在停车场最偏僻的角落。车牌是省直机关的，但被一张婚庆用的“百年好合”贴纸巧妙地遮挡了一半。
为首的男人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驾驶座上，省纪委书记王建国亲自握着方向盘。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后视镜，平静地问：“周主任，一路辛苦。”
国资委的周毅点了点头，他就是这次联合调查组的组长。
“建国书记，客气了。情况紧急，我们直接去安全点。”
“安排好了。”王建国发动了汽车，汇入车流，“省委招待所的七号楼，已经清空了，安保和网络都是独立的。对外宣称是线路改造，一个月内，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周毅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目光最终落在远处那栋最为璀璨夺目的大厦上——江发集团总部。
“王书记，关于李卫东这个人，你怎么看？”
王建国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一个把冰卖给爱斯基摩人，还能让他们感恩戴德的天才。”
周毅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这个评价，比任何“胆大包天”、“贪得无厌”的形容，都更让他感到棘手。
车内陷入了沉默。
只有王建国放在储物格里的那部私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刚刚收到的信息一闪而过，随即被他不动声色地删除。
信息只有两个字。
“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