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被带走后的第十三个小时,江海省金融市场迎来了黑色的星期四。
开盘的瞬间,江发集团及其旗下所有上市子公司的股票,如同遭遇了雪崩,垂直跌停。巨量的卖单封死了交易板,那触目惊心的绿色,是无数投机者和股民脸上绝望的颜色。江州乃至全省的金融圈,一夜之间从对“江州模式”的狂热崇拜,跌入了对系统性风险的巨大恐慌。
江发集团总部大楼,这座昔日的金融图腾,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
往日里衣着光鲜、步履匆忙的精英们,现在三三两两地聚在角落,交头接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惊惶与不安。总裁办公室的门上,已经贴上了白色的封条,那四个黑色的大字“纪委监委”,像一道冰冷的符咒,镇住了这栋大楼里所有的野心和欲望。
副总裁孙立强,李卫东最得力的干将之一,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已经抽了整整两包烟。他面前的碎纸机因为过热而发出一股焦糊味,旁边还堆着半人高的文件。他想不通,那座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巴别塔,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塌了?李卫东那套天衣无缝的资本运作,连华尔街的律师团都交口称赞,怎么可能被查出来?
就在他准备将最后一份境外信托协议塞进碎纸机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孙总,周主任请您去一趟大会议室。”门外是行政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主任,就是联合调查组的组长周毅。
孙立强的手僵在半空,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他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
江州市委书记办公室里,丁凡正在圈阅一份关于老城区排水系统改造的方案。窗外的阳光正好,将他桌上的那盆文竹照得绿意盎然,仿佛外面世界的惊涛骇浪,都与这间屋子无关。
陈阳推门进来的时候,脚步都带着风,脸上是混杂着兴奋和紧张的复杂神情。
“书记,炸了,全炸了!”他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激动,“江发集团的股票一开盘就废了,听说他们好几个副总都被调查组的人单独叫去谈话了,一个个进去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丁凡放下红蓝铅笔,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眼皮都没抬一下。“慌什么,天塌不下来。”
“我不是慌……”陈阳挠了挠头,他感觉自己的表达能力在丁凡面前总是不够用,“我是觉得……太快了,太猛了。昨天还是神,今天就成了鬼。我听说调查组进驻后,直接封了他们的财务中心和服务器机房,但好像进展不太顺利,李卫东那摊子账,太复杂了。”
丁凡呷了一口茶,没有接话。他知道,赵婷团队的报告是地图,但李卫东肯定设置了无数的密码锁和诡雷。调查组需要一把钥匙。
他放下茶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陈阳说:“你去做件事。别通过官方渠道,就找你在江发集团的同学或者熟人打听一下,他们公司里,有没有哪个搞财务或者审计的人,有洁癖,或者说,有那种近乎偏执的强迫症。比如,桌上的文件必须按角度摆放,电脑里的文件必须分类到极致,一个标点符号错了都浑身难受的那种人。”
陈阳愣住了。“啊?书记,这都什么时候了,找这种人干嘛?”
“让你去就去。”丁凡的语气不容置疑,“找到人,把他的名字、职位和一些性格细节,想办法‘不经意’地让省纪委王书记派驻在江发集团的联络员知道。就说,‘这种人管账,肯定滴水不漏’,当个笑话讲就行。”
陈阳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立刻点头。“明白!”
他转身出去,丁凡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排水系统改造图上。他在图纸上一个不起眼的节点,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圈。
李卫东的“巴别塔”再复杂,也是由一块块砖头垒起来的。而那个有强迫症的会计,就是记录了每一块砖头来历和位置的“仓管员”。这种人,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秩序感,极有可能会保留一套最原始、最完整的底账,哪怕这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丁凡要送给周毅的“钥匙”。
……
省委招待所七号楼。
周毅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将第五杯速溶咖啡一饮而尽。他和他的团队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李卫东的服务器数据虽然被成功镜像,但里面就像一个巨大的数字迷宫,充满了加密文件、虚假路径和逻辑炸弹。
“不行,这条线索又断了。”一名年轻的专家瘫在椅子上,一脸挫败,“资金进入那家巴拿马的‘荣耀控股’后,就像滴进了大海,被迅速拆分到上百个子账户,然后再次聚合,再拆分……我们的人手和算力根本跟不上他的节奏。”
周毅的脸色阴沉。他知道,李卫东是在用最顶级的反侦察手段,跟他们打一场时间差。每多消耗一分钟,就有一笔黑钱可能被转移到更深的海底。
就在这时,王建国派来的那位联络员敲门走了进来,他凑到周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财务部有个副主任,叫吴清源,听说是个怪人,有洁癖和强迫症,做事死板得很,李卫东一直不太喜欢他,但因为他业务确实扎实,就一直留着……”
周毅的眼睛亮了一下。
半小时后,脸色苍白的吴清源被带进了会议室。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坐姿笔挺,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因为紧张而绞在一起。
“吴清源同志,不要紧张。”周毅的语气很温和,“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财务上的常规问题。”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调查组问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细节,比如某年某季度的报表格式,某个科目的具体用法。吴清源的回答精准而详尽,甚至能回忆起五年前某张凭证上一个错误的标点。
周毅观察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李卫东的账,表面上看,天衣无缝。但作为一个专业的财务人员,你不觉得,这种‘完美’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不完美吗?它破坏了会计最核心的‘真实性’原则。这对于一个追求秩序和规则的人来说,应该是一种折磨吧?”
吴清源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周毅,像是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一语道破。
周毅继续说道:“你一定很难受。所以,你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记录‘真实’,去重建你内心的秩序。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能睡个安稳觉。那套记录,在哪里?”
吴清源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他嘴唇哆嗦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许久,他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在我家……书房……那套《资治通鉴》的夹层里,有一个硬盘。”
那块硬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里面存储的,是一套完全独立的“影子账本”。吴清源用自己编写的加密程序,记录了李卫东每一笔见不得光的资金流转。每一笔境外支付的真实去向,每一个壳公司的真实受益人,都清清楚楚。
有了这份“影子账本”,联合调查组的工作效率提升了百倍。通过中央纪委的国际合作局,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向全球。
苏黎世的银行里,一位客户经理接到总行风险控制部的电话,他名下一位“李先生”的家族信托基金被紧急冻结。
温哥华的海景别墅外,几名加拿大皇家骑警贴上了封条。
摩纳哥的港口,一艘名为“新世纪号”的超级游艇,被禁止离港。
一笔笔被侵吞的国有资产,如同退潮后被遗留在沙滩上的鱼,无所遁形。
与此同时,王建国以省委的名义,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面对全省乃至全国的媒体,他表情严肃,措辞强硬。他宣布,省委将成立由常务副省长挂帅的临时管理委员会,全面接管江发集团的运营。他承诺,将不惜一切代价追回流失的国有资产,并保证集团的正常运转,保护所有普通员工和合法投资者的权益。
王建国的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市场信心。江发集团,这艘一度失控的巨轮,在经历了剧烈的摇晃后,终于在官方的强力介入下,缓缓地回到了正确的航道上。
一个月后,江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夜已经深了。丁凡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正准备起身回家。
桌上那部加密手机,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是王建国的号码。
丁凡接起电话,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王建国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许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震撼,又像是后怕。
“初步的核算结果出来了。”
“追回和冻结的境内外资产,折合人民币,一百三十七亿。”
丁凡握着电话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预料到数额巨大,但这个数字,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座巴别塔,是用金砖砌的啊……”王建国长叹一声,语气里却并没有轻松,“但是,丁凡,周毅他们在吴清源那块硬盘的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加密文件夹。”
丁凡的心头一紧。
“文件夹里,只有一个交易记录。一笔每年支付,持续了五年的款项,收款方是一家在香港注册的咨询公司。金额不大,每年五十万。”王建国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但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经过我们反复穿透核查,最终指向了一个人——省委陈副书记的小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