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四月,荣国府后园子里的芍药开到了极盛,碗口大的花朵挤挤挨挨,将整片园子染成一片姹紫嫣红。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花香,混合着新翻泥土的气息,熏得人微醺。
与这满园喧闹春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东院里那方被紫藤花架半遮半掩的庭院。巳时刚过,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淡紫色花穗,在青石板地上洒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紫藤特有的清雅香气,与墙角几丛栀子花的甜香交织在一起,将这小院笼在一片宁谧芬芳里。
贾赦穿着一身利落的靛蓝色箭袖练功服,正立在庭院中央那棵老槐树下。两年光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倒因着持续的习武和心境的开阔,使他看起来比从前更加挺拔精神。此刻,他面前站着两个男孩——十二岁的贾琏和五岁的贾琮。
“都看仔细了,”贾赦声音沉稳,“这一式‘白鹤亮翅’,讲究的是虚中有实,静中寓动。”他边说边缓缓展开身形,左腿独立如松,双臂舒展如翼,整个动作流畅舒展,自有一股沉凝的气度。
贾琏学得认真,他如今身量已到父亲肩头,穿着一身月白色细布短打,眉眼间褪尽了孩童稚气,渐显出少年人的清俊。他模仿着父亲的动作,虽力道和神韵尚缺,但架势已有七八分模样。
年纪最小的贾琮就吃力多了。小家伙穿着宝蓝色小褂子,努力踮着脚,伸长胳膊,小脸憋得通红,摇摇晃晃地试图保持平衡,那样子活像只刚学飞的小雀儿,憨态可掬。
“父亲,琮儿的腿酸......”坚持不到片刻,贾琮便苦着小脸告饶。
贾赦眼中掠过笑意,却故意板着脸:“才这点工夫就喊酸?你哥哥像你这么大时,扎马步能坚持一炷香。”话虽如此,他还是走过去,调整着幼子的姿势,“腰要挺直,气要沉。习武不只为强身,更为磨砺心性。”
廊檐下,邢悦坐在一张铺着锦垫的藤椅上,怀里抱着刚满两岁的小女儿贾瑶。小丫头穿着粉嫩的绣花小袄,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用红绸系着,衬得小脸愈发白净圆润。她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兄练武,小嘴微张,看得入了神。
邢悦低头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温柔。贾瑶小名迎春,是前年腊月里出生的。那时邢悦已近三十,在这个时代算得上高龄产子,可因着玲珑丹的固本培元、孕期精心调养,生产竟是意外的顺遂。孩子生下来就极康健,哭声洪亮,眉眼继承了父母的好处,尤其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得像两汪清泉。
“瑶儿看哥哥们呢?”邢悦轻声问,从旁边小几上的白瓷碗里,舀了一勺捣得细细的草莓泥,递到女儿嘴边。
小迎春闻到甜香,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回来,张开小嘴“啊呜”一口含住勺子,粉嫩的小脸上立刻绽开满足的笑容。草莓泥是用庄子上最新鲜的草莓细细捣碎,滤去籽粒,只留最细腻的果肉,又调了少许蜂蜜,酸甜适口,最是孩子喜欢。
“甜......”小丫头含糊地说,小手在空中抓了抓,还要。
邢悦又喂了她一勺,拿帕子轻轻擦去她嘴角的一点粉红。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怀里的小女儿温软馨香,眼前是夫君教子、兄友弟恭的画面,耳畔是紫藤花在春风中摇曳的细微声响......这一切,美好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让人恍惚觉得,外头那些纷争算计、锱铢必较,都与这方小院无关。
秋桐侍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王善保家的笑道:“嬷嬷您瞧,还是咱们太太会过日子。外头那些人,整日里争来斗去,有什么趣儿?哪像咱们院里,安安稳稳的,花是香的,果是甜的,孩子们个个康健懂事,老爷太太恩爱和睦......”
王善保家的也笑,压低声音:“所以说太太是有大福气的。你瞧小小姐,养得多好!比那边府里二太太生的宝玉少爷,也就小一岁,可看着倒比宝玉少爷还结实精神些。”
这话说得隐晦,却点出了一个事实——荣国府二房那位衔玉而生的宝玉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是药罐子里泡大的。而东院这几个孩子,无论是贾琏、贾琮还是贾瑶,个个生得康健活泼,鲜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府中早有传言,说这都是大太太有“仙缘”,得了仙果滋养的缘故。
墙内瓜果香甜,岁月静好。墙外却隐约传来些不和谐的声响——是西府那边管家娘子们对账争执的声音,忽高忽低,随着风飘过来几句“这个月的开销又超了”、“二太太说这项不能省”,很快又被春风吹散。
邢悦恍若未闻,只专心喂着女儿。一小碗草莓泥吃完,小迎春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嗝,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向庭院:“哥哥......”
原来贾琏正在教弟弟一个新招式。少年耐心地纠正着贾琮的动作,语气温和,全无长兄的架子。贾琮学得认真,小脸严肃,那模样可爱极了。
看着两个儿子,邢悦不禁想起一年前,贾瑶周岁抓周时的情景。
***
那是去年腊月十六,贾瑶满周岁的日子。虽未大办,但贾母重视这个嫡孙女,还是在荣庆堂设了小小的宴席,请了几位近亲。
抓周礼设在荣庆堂正厅。红毡铺地,正中一张紫檀大案,上头摆满了各式物件:金银锞子、玉器玩物、文房四宝、胭脂水粉、算盘账册、甚至还有一把小巧的木剑。林林总总,不下三五十样,都是寓意吉祥的好东西。
贾母亲自抱着重孙女,将她放在大案中央。小迎春穿着大红绣金鲤鱼的袄裤,戴着虎头帽,坐在一堆物件中间,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却不哭不闹。
“瞧瞧咱们瑶儿,多稳重。”贾母笑道,“来,挑个喜欢的。”
众人都屏息看着。只见小丫头左看看,右瞧瞧,伸出小手,先是毫不犹豫地抓起了一本青布封面的《千字文》。那是邢悦特意放上去的,书页里还夹着一张绘制精美的彩图。
“好!抓了书,将来定是个才女!”贾母喜道。
话音未落,小迎春另一只手又动了。她在那些金银玉器中扒拉了几下,竟准确无误地抓起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葡萄——那也是邢悦悄悄放上去的,混在一堆玉器里,本不显眼。
小丫头抓着葡萄,又抓着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将葡萄往嘴边送,作势要咬,又想起什么似的,把书也往怀里搂了搂,那贪心可爱的小模样,惹得满堂大笑。
“哎哟,咱们瑶儿这是既要学问,也不忘口福啊!”一位老亲夫人笑道。
贾母也乐得合不拢嘴,对邢悦道:“悦儿,你瞧这孩子,像你,是个有福的。读书明理是根本,但也不能苦了自己。人生在世,就该这般,该读书时读书,该享福时享福。”
王夫人坐在一旁,手里捻着佛珠,脸上挂着合宜的笑容,说了几句吉祥话。可当她的目光扫过那颗水晶葡萄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抓周礼后,“大房嫡女抓周一手抓书一手抓仙果”的趣谈,便在府中悄然传开。下人们都说,这位瑶小姐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既有才学,又不缺享用。连贾母都半开玩笑地说:“悦儿是个有福的,连带着她身边的人和物都沾了福气。”
这话传到王夫人耳中,她捻着佛珠,在佛堂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
“母亲,妹妹醒了么?”贾琏的声音将邢悦从回忆中拉回。
少年已练完拳,额上带着薄汗,走到廊下。他先向邢悦行了礼,才伸手逗弄妹妹:“瑶儿,叫哥哥。”
小迎春看见哥哥,立刻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哥......哥......”
贾琏脸上绽开笑容,从怀里掏出个小玩意儿——是个草编的蝴蝶,青翠欲滴,栩栩如生。“给,哥哥下学路上编的。”
小丫头接过,好奇地摆弄着,笑得眉眼弯弯。
这时,贾赦也带着贾琮走过来。五岁的贾琮小脸通红,却挺着小胸脯,显然为自己今日的进步得意。他跑到邢悦跟前,仰着脸:“母亲,琮儿今天多坚持了五息!”
“琮儿真棒。”邢悦摸摸他的头,拿帕子替他擦汗,“去洗洗手,母亲让厨房做了你们爱吃的杏仁酪,还有新送来的蜜瓜。”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手拉手跑开了。
贾赦在邢悦身旁坐下,接过秋桐奉上的茶,目光落在小女儿手中的草编蝴蝶上,眼中泛起温柔:“琏儿越发懂事了。”
“都是老爷教导有方。”邢悦温声道,将女儿递给他抱。
贾赦接过小迎春,动作已十分熟练。小丫头也不认生,抓着父亲的衣襟,咿咿呀呀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紫藤花的香气袅袅浮动,庭院里那几株石榴树已打了花苞,点点艳红藏在绿叶间。远处隐约传来丫鬟婆子们的说笑声,混着厨房里飘出的食物香气,交织成最寻常却最珍贵的人间烟火。
邢悦看着依偎在丈夫怀中的女儿,想起抓周那日的情景,心中微动。她起身走进内室,从妆台抽屉的暗格里,取出一沓色彩鲜艳的卡片。
这是系统在贾瑶出生后不久,作为“育婴礼包”给出的奖励——【幼儿启智图卡】。卡片用厚实的纸板制成,边缘圆润,大小正好适合幼儿抓握。每张卡片正面是栩栩如生的彩色图画,反面是对应的文字和简单的注解。内容从常见的花草动物、日用器物,到简单的数字、汉字,循序渐进,设计得极精巧。
她拿着图卡回到廊下。贾赦见状,挑眉问:“这是?”
“给瑶儿启蒙用的小玩意儿。”邢悦在一张卡片坐下,从中抽出一张——上面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正抱着翠竹啃食,画风童趣可爱,色彩明亮。
“瑶儿看,这是什么?”她将卡片举到女儿面前。
小迎春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她睁大眼睛,盯着卡片看了片刻,伸出小手指,点在熊猫黑白的肚皮上,口中发出“啊”的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
“这是熊猫,吃竹子的熊猫。”邢悦柔声说,翻过卡片,指着背面的字,“熊——猫——”
她又换了一张,画的是鲜红欲滴的草莓。小丫头眼睛一亮,显然认出了这个自己最爱吃的东西,小手急切地伸过来要抓。
“对,这是草莓,瑶儿爱吃的草莓。”邢悦笑着让她抓住卡片,又指认上面的字。
小迎春对这套色彩鲜艳、图案可爱的图卡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一会儿看看这张,一会儿摸摸那张,嘴里咿咿呀呀,像是在模仿母亲的话。尤其看到画着葡萄、蜜瓜的卡片时,更是兴奋地手舞足蹈。
贾赦看着女儿专注的小模样,再看看邢悦手中那套前所未见的精致图卡,心中了然。这定又是“神仙机缘”所赐了。他并不点破,只笑道:“咱们瑶儿,将来定是个聪慧的。”
“不求她多聪慧,只求她平安喜乐,一生顺遂。”邢悦轻声道,又抽出一张画着小鸟的卡片。
微风拂过,紫藤花簌簌落下几片花瓣,落在邢悦的发间,落在小迎春抓着的图卡上。阳光透过花架,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贾琏和贾琮的欢笑声隐约传来,混合着厨房里锅勺碰撞的清脆声响。
墙外,荣国府这座百年豪族的深宅大院里,各房各院的算计、权衡、暗流,从未停止。但在这东院一隅,时光仿佛被施了魔法,流淌得格外缓慢温柔。
秋桐和王善保家的相视一笑,轻手轻脚地退开几步,不去打扰这份宁静。
邢悦一张张地翻着图卡,小迎春看得入神,不时伸出小手去摸上面的图画。贾赦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妻女,目光柔和。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了。
而这静好之下,那些悄然积累的财富,那些精心培育的产业,那些日渐深厚的夫妻情谊与父子亲情,正如深埋地下的根脉,无声却坚定地滋养着这个家,让它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间,站得愈发稳当,愈发枝繁叶茂。
未来还很长。但只要有这一院馨香,一室温暖,便足以抵挡世间所有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