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春色已深。京城西四牌楼旁的荟英楼上,临街的雅间里正摆着一桌酒席。席间七八人,多是锦衣华服的勋贵子弟,其中便有贾赦。
这是荣国府一位远亲做东,说是得了坛五十年的陈绍,邀几个相熟的兄弟共赏。贾赦本不想来——他如今更愿意在家陪琏儿背书,或是看邢悦侍弄那些日渐繁茂的花草。但推了几次,实在推不过,这才换了身石青色云纹直裰来了。
酒过三巡,席间渐渐热闹起来。做东的薛二爷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此刻正搂着个弹琵琶的歌妓,醉眼朦胧地笑道:“贾兄,听闻你近来修身养性,连荟英楼都少来了?莫不是......家里那位管得严?”
这话带着几分轻佻,席间顿时响起几声暧昧的低笑。谁不知道贾赦当年是这些场合的常客,喝花酒、听小曲、赌叶子牌,哪样不是行家里手?
贾赦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若是从前,他要么跟着笑骂几句,要么干脆叫两个姑娘来证明自己“雄风依旧”。可此刻,他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无趣。
窗外春光正好,柳絮如雪,飘过雕花的窗棂。他想起出门前,琏儿拽着他的衣角,仰着小脸说:“父亲早些回来,琏儿今日要背新学的《孝经》给父亲听。”想起邢悦替他整理衣襟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脖颈的温凉触感。想起院里那株海棠,这几日该打苞了......
“薛二爷说笑了。”贾赦放下酒杯,淡淡一笑,“内眷贤良,何须管束?是为夫自己觉得,家中清静,比外头喧嚣更宜人些。”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却让席间静了一瞬。
薛二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打着哈哈:“贾兄这是......转了性子了?来来来,喝酒喝酒!这陈绍可是难得,今儿个不醉不归!”
丫鬟又端上一碟时鲜果子,是常见的枇杷和樱桃,洗得水灵灵的,摆在青瓷盘里。薛二爷拈起一颗樱桃,故意叹道:“可惜了,这时节果子少。若是盛夏,有那冰镇的西瓜、甜瓜,那才叫痛快!”
旁边一个瘦高个接话:“说起甜瓜,我前儿得了个哈密来的蜜瓜,那才叫绝!金皮绿瓤,甜得跟蜜糖似的,宫里怕是都少见!”
众人纷纷附和,说起各自吃过的好东西。这个说尝过岭南的荔枝,那个说吃过西域的葡萄,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比拼见识。
贾赦静静地听着,忽然伸手,从碟中拈起一颗最普通的樱桃,放入口中。
樱桃微酸,汁水不多,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品种。
他细细嚼着,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诸位说得都不错。山珍海味、奇珍异果,确是口腹之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一张张或醉或醒的脸,“只是贾某近来觉得,世间之乐,岂止吃喝二字?”
雅间里又静了静。
贾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家中稚子聪慧,今日背《孝经》,明日诵《诗经》,一日比一日进益。内眷贤良,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莳花弄草,怡情养性。”他举起那颗樱桃核,对着光看了看,“这样的日子,清茶淡饭亦是珍馐,寻常花果也胜琼浆。”
他看向薛二爷,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薛兄以为呢?”
薛二爷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熟悉的贾恩侯,是那个一掷千金买笑、喝醉了能在桌子上跳舞的纨绔,是那个说起吃喝玩乐眉飞色舞的浪子。可眼前这个人......气度沉静,眼神清明,说话不急不缓,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意味。
那个瘦高个干笑两声:“贾兄这是......悟了?”
“悟不敢当。”贾赦摇摇头,“只是年纪渐长,知道什么才是真福气罢了。”
他站起身,拱手道:“今日多谢薛兄盛情。只是家中稚子还等着,贾某先告辞了。”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径自转身出了雅间。
下楼时,听见身后传来压低的议论:
“贾恩侯这是......真变了?”
“听着倒像那么回事......”
“装模作样吧?他能忍得住?”
贾赦脚步未停,唇角却微微扬起。
装模作样?或许吧。但他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同了。那些酒色财气,曾经让他醉生梦死的东西,如今看来,竟如过眼云烟。
而家里那盏等着他的灯,那个背《孝经》的孩子,那个莳花弄草的女子......才是实实在在的,握在手里的温暖。
同一时刻,东院里正飘着一股奇异的甜香。
周瑞天不亮就赶着车来了,车上装着两个用棉絮仔细包裹的蜜瓜。瓜不大,每个约莫三四斤重,外皮金黄,布满细密的网纹,凑近了闻,有股浓郁的、混合着花香和蜜糖的香气。
邢悦亲自接的。她让秋桐将瓜放在阴凉处,等午后再开。
晌午过后,门上来报,说邢家两位姑娘来了。邢悦忙让人请进来。
邢岫烟穿着一身半新的月白绫袄,外罩浅碧比甲,依然素净。邢娇则换了桃红小袄,梳着双丫髻,一见邢悦就扑过来:“姐姐!”
“慢些慢些。”邢悦笑着接住妹妹,又对岫烟点头,“难得你们来,正好,庄子上新得了稀罕果子,一起尝尝。”
她引着妹妹们到正房明间,吩咐秋桐将蜜瓜取来。又让王善保家的去小厨房,取最锋利的刀和干净的瓷盘。
蜜瓜捧来时,那股甜香更浓了。邢娇好奇地围着转:“姐姐,这是什么瓜?好香!”
“这叫蜜瓜。”邢悦让秋桐将瓜洗净,亲自执刀。刀锋切入金黄的瓜皮,发出清脆的“嚓”声。瓜瓤露出来——不是常见的红或黄,而是一种晶莹的淡绿色,像上好的翡翠。汁水瞬间涌出,顺着刀锋流到案板上,甜香扑鼻。
邢娇“哇”了一声,眼睛瞪得圆圆的。
邢悦将瓜切成均匀的月牙状,码在雪白的瓷盘里。淡绿的瓜瓤衬着白瓷,晶莹剔透,瓜籽集中在中心,周围是厚实多汁的果肉。
“来,尝尝。”她先递给岫烟一块,又给邢娇一块,自己才拿起一块。
邢娇早就馋了,接过来咬了一大口。
下一刻,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瓜肉在口中化开,那是怎样的一种甜啊!清冽、纯粹、浓郁,却丝毫不腻。汁水丰盈,每一口都爆出甘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滑下,一路甜到心里。更妙的是那香气,像是集百花之精,又融了晨露的清透,在唇齿间萦绕不散。
“姐、姐姐......”邢娇声音都颤了,“这是......神仙味道吧?”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每一口都要细细品味,眉眼弯成了月牙,脸上全是满足。
邢岫烟要文静得多。她先嗅了嗅瓜香,然后小口咬下,细细咀嚼。但即便是她,也忍不住吃了一块又一块,最后轻声叹道:“大姐姐,这瓜......确实非凡品。我读《山海经》《异物志》,也未见记载这等奇果。”
邢悦自己也吃着,心里满是欢喜。她喜欢看妹妹们惊喜的样子,喜欢这种能与人分享美好的感觉。想起刚嫁进来时,自己战战兢兢,连多一句话都不敢说,更别提这样从容地招待亲人、分享好东西。
如今......不一样了。
“庄子上试种的,说是海外传来的种子。”邢悦温声道,“你们若喜欢,待会儿带一个回去,给忠弟和德全也尝尝。”
“这怎么好......”邢岫烟忙要推辞。
“自家人,客气什么。”邢悦拍拍她的手,“咱们姐妹,有好东西自然要一起分享。”
她又让秋桐切了另一个蜜瓜,这个更熟些,瓜瓤颜色更深,甜香更浓。三人一边吃瓜,一边说着闲话。邢娇叽叽喳喳说家里的事,说德全哥在学里又得了夸奖,说忠哥新差事做得顺当。邢岫烟则轻声细语,说起近日看的书,偶尔问邢悦些理家的事。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暖洋洋的。明间里甜香弥漫,笑语盈盈。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添茶倒水,看着主子们开心,脸上也带着笑。
一个蜜瓜吃完,邢娇捧着肚子,满足地叹气:“要是天天能吃到这样的瓜,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邢岫烟笑她:“馋猫。”转头对邢悦道,“大姐姐如今气色真好,比从前更显年轻了。”
邢悦摸摸自己的脸,笑了。何止气色,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又说了会儿话,眼见日头西斜,邢岫烟起身告辞。邢悦果然让王善保家的包了个蜜瓜,又包了些时新点心,让她们带回去。
送走妹妹们,院子里安静下来。邢悦站在廊下,看着西斜的日光将院子染成金色,心里满满的。
这种能与人分享美好的感觉,真好。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笨夫人”了。她有底气拿出好东西,有底气招待亲人,有底气......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正想着,院门处传来脚步声。贾赦回来了。
他走进院子,看见廊下的邢悦,脚步顿了顿。夕阳给她周身镀了层金边,她站在那里,唇角含笑,眼神温柔,像一幅静好的画。
“老爷回来了。”邢悦迎上去,接过他脱下的外袍,“可用过饭了?庄子上新送了蜜瓜,我给老爷留了最甜的两块。”
贾赦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鬓边不知何时沾上的一丝飞絮。
“好。”他说,“咱们一起吃。”
两人并肩走进屋。桌上,白瓷盘里,两块蜜瓜静静躺着,晶莹剔透,甜香袅袅。
窗外,春深似海。而屋里,瓜香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