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荣国府里一早便热闹起来,丫鬟婆子们穿梭往来,准备着祓禊祈福的物件。东院里,邢悦却对着一小篮新送来的草莓出神。
这是第二茬了。周瑞亲自送来的,统共二十一颗,颗颗饱满红艳,装在铺着新鲜苔藓的竹篮里,清晨的露水还在上面闪着光。比第一茬更大、更甜,香气也更浓郁。
“太太,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姐姐刚才还问呢,说听闻咱们这儿得了新奇果子。”秋桐一边整理着邢悦今日要穿的衣裳,一边轻声说。
邢悦拈起一颗草莓,对着晨光看了看。果肉晶莹,籽粒分明,红得像是要滴下蜜来。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去取那个豆青釉刻花缠枝莲纹的攒盒来。要最里头那层带冰裂纹的瓷碟。”
秋桐应声去了,不多时捧来一个精致的漆盒。打开来,里面是成套的瓷器,邢悦要的那个碟子薄如蛋壳,釉色清润,冰裂纹细密自然,是当年她陪嫁里顶好的物件之一。
她亲自净了手,用银镊子从篮中挑出十二颗最匀称漂亮的草莓,一颗颗仔细码放在瓷碟里。红果衬着豆青釉,像雪地里落了一捧红梅,说不出的清雅好看。
“王善保家的,你亲自送去老太太处。”邢悦盖上攒盒的盖子,“就说庄子上试种的新鲜玩意儿,给老太太尝个鲜。若问起来,就说......是托老爷的福,从南边得的稀罕种子,竟种成了。”
“是。”王善保家的接过攒盒,小心翼翼地捧着出去了。
邢悦又看了看剩下的九颗草莓,让秋桐收好:“这几颗留给老爷和哥儿下晌回来吃。”
她自己在镜前坐下,秋桐上前为她梳妆。今日是节庆,要穿得正式些。她选了一身藕荷色遍地金通袖袄,下系月白云纹绫裙,头上簪一支点翠蝴蝶簪并两朵绒花,既不失礼,也不过分张扬。
镜中的女子眉眼温润,气色莹然。强体丸的效用还在持续,她能感觉到身体一日比一日轻健,连带着心情也开阔许多。她微微一笑,起身往贾母院中去。
荣庆堂里暖意融融。贾母今日精神颇好,穿着一身赭石色万福纹的缎面袄子,歪在临窗的大炕上,正听小丫头们说外头祓禊的热闹。王夫人、李纨都在下首陪着,凤姐儿则站在贾母身侧,手里捧着一碟新剥的松子,时不时喂老太太一两颗。
邢悦进来时,众人正说笑到热闹处。她规规矩矩行了礼,贾母笑道:“老大媳妇来了,坐吧。”
话音未落,外头小丫鬟报:“老太太,东院王嬷嬷来了,说是大太太让送东西来。”
贾母挑眉:“哦?拿进来瞧瞧。”
王善保家的捧着攒盒进来,先给贾母磕了头,这才道:“回老太太,我们太太说,庄子上试种的新奇果子,今日刚送来,特特拣了最好的,请老太太尝个鲜。”说着,打开了攒盒。
豆青釉的碟子一露出来,贾母的眼睛就亮了亮——她是识货的,这釉色、这冰裂,不是寻常物件。待看到碟中那十二颗红艳欲滴的果子时,更是惊讶:“这是......”
一股清甜的果香已经弥漫开来。凤姐儿鼻子最灵,凑近了些,惊奇道:“哎哟,这是什么果子?我竟从未见过!闻着就甜!”
王夫人也抬眼看去,手中的佛珠停了停。
贾母让鸳鸯接过碟子,放在炕几上。她拿起一颗,细细端详:“这颜色......红得真透亮。老大媳妇,这是什么果子?从哪儿得的?”
邢悦起身,恭谨回道:“回老太太,这叫草莓。是托老爷的福,前些时候从南边得的稀罕种子,原说试着种一种,没想到竟真成了。今日庄子上送来,妾身想着这样新奇的东西,合该先孝敬老太太尝鲜。”
话说得滴水不漏——是贾赦得的种子,是庄子上种的,她只是“想着孝敬”。
贾母满意地点点头,将草莓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所有人都看着她的表情。
只见贾母的眼睛微微睁大,咀嚼的动作停了停,然后加快了些。一颗吃完,她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绽开笑容:“好!好果子!甜而不腻,清清爽爽,汁水还足!”她看向邢悦,眼神和蔼了许多,“老大有心了,你也有心了。这样的稀罕物,难为你们惦记着我这老婆子。”
邢悦垂首:“老太太喜欢,便是这果子的福气了。”
贾母又拿起一颗,却不自己吃,递给身旁的凤姐儿:“你也尝尝,这味儿确实新奇。”
凤姐儿早馋了,笑嘻嘻接过来,一口咬了小半,顿时眼睛都眯起来了:“哎哟!老祖宗,这可比宫里赏的蜜饯还好吃!又甜又香,还有股子说不出的鲜劲儿!”她转向邢悦,“大太太,您这可真是得了宝贝了!还有多的没有?也让我们沾沾光?”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邢悦温声道:“这一茬结得少,拢共就得了这些。下一茬若是多了,定给弟妹送去。”
贾母却摆摆手:“这样稀罕的东西,哪能人人都有的?老大媳妇孝敬我,是她的孝心。”她看了看碟子里剩下的十颗,吩咐鸳鸯,“给珠儿媳妇两颗,宝玉房里送两颗,剩下的收起来,我晚上慢慢吃。”
李纨忙起身谢过。王夫人自始至终没说话,只捻着佛珠,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又说了会儿话,邢悦便告退了。她走出荣庆堂时,能感觉到背后各种目光——好奇的、羡慕的、探究的。
那一碟草莓,比她这些年来所有的请安、所有的恭敬、所有的“本分”,都更有效地,在贾母心中刻下了印记。
消息像春风一样,一夜之间吹遍了荣国府。
“听说了吗?大老爷庄子上种出了仙果!”
“什么仙果,叫草莓!红艳艳的,老太太吃了赞不绝口!”
“大太太亲自送去的,用的还是陪嫁的好瓷器,可见多重视!”
“哎哟,如今大房可不得了,又是练武强身,又是新奇果子,连老爷的气色都一天比一天好......”
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有说贾赦转了运道的,有说邢悦其实深藏不露的,也有酸溜溜说不过是些果子罢了。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王夫人耳中。
这日午后,王夫人正在自己院中的小佛堂里念经。佛香袅袅,木鱼声声,她闭着眼,手里的念珠一颗颗捻过去,速度却比平日快了些。
周瑞家的轻手轻脚进来,见主子在念经,不敢打扰,只垂手站在一旁。等王夫人念完一段,睁开眼,她才上前低声道:“太太,东院那边......又送东西去老太太那儿了。”
王夫人手中的念珠顿了顿:“又是那草莓?”
“是。听说今儿个送的是蜜瓜,金黄金黄的,切开来瓤是绿的,甜得跟蜜似的。”周瑞家的声音压得更低,“老太太高兴得很,赏了大太太一对翡翠镯子。”
佛堂里静了一瞬。
王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佛前那尊慈悲的菩萨像上,声音平静无波:“老大媳妇,近来倒是很会讨老太太欢心。”
周瑞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可不是么。自打那草莓送过去,老太太见了大太太,脸色都比往日好了不少。昨儿还留大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问庄子上种果子的事......”她顿了顿,忍不住嘀咕,“大太太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连果子都比别人的甜。听说那草莓、蜜瓜,都是中原没有的稀罕种,也不知大老爷从哪儿弄来的......”
王夫人没有接话。
她捻着佛珠,一颗,又一颗。指尖用力,骨节微微发白。
是啊,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从前那个木讷、怯懦、上不得台面的邢氏,什么时候开始,竟能一次次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美颜丹让她的容貌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强身拳法让贾赦脱胎换骨,如今又是这些闻所未闻的奇珍异果......
一件两件是运气,件件都赶巧,那就不是运气了。
王夫人想起前些时候,贾赦整顿东院,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赵姨娘。想起贾琏被接回后,一日比一日聪慧伶俐。想起邢家那对姐妹,尤其是那个叫岫烟的,沉静大方,连老太太都夸过......
这一桩桩,一件件,像是散落的珠子,突然被一根线串了起来。
她睁开眼,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周瑞家的。”
“奴才在。”
“去打听打听,大老爷那些种子,到底是从南边哪儿得的。经了谁的手,花了多少银子。”王夫人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寒意,“还有,庄子上伺候那些果子的人,也查查底细。”
“是。”周瑞家的心头一凛,忙应声退下。
佛堂里重新安静下来。香炉里的檀香燃尽了,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
王夫人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春光正好,院子里那株西府海棠开得如火如荼。可她的心,却像是浸在了三九天的井水里,一阵阵发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邢悦刚嫁进来的时候。那么局促,那么瑟缩,连看人都不敢抬眼。那时候她想,这样一个人,放在老大身边,正好。
可现在......
“笨嫂子......”王夫人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倒是我小瞧你了。”
她转身,看向佛堂外明媚的春光。那光太亮,刺得她眼睛发疼。
荣国府的天,似乎要变了。
而此刻的东院里,邢悦正看着周瑞送来的第三样水果——水晶葡萄。那一串串果子晶莹剔透,真如紫水晶雕成一般,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贾琏围着她打转,小嘴馋得直咽口水。
邢悦摘下一颗,喂给儿子,看着他惊喜瞪大的眼睛,温柔地笑了。
她知道草莓送出去会引起波澜,知道会有人眼红,有人猜疑。
但她不怕。
因为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