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口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金陵城内的暗流已渐成汹涌之势。凉国公蓝玉,如同一头被撩拨了虎须的雄狮,心中的躁动与野望,再难压抑。
那日朝会,陛下虽未准他即刻跨海远征,却将整训水师、以备不时之需的重任交予他手。这本是信任,但在蓝玉及其麾下骄兵悍将眼中,却成了扩张权势、彰显武力的绝佳契机。他们不甘心仅仅“整训”,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功勋,要的是让朝堂上下,尤其是那些聒噪的文官和幸进的新贵们,看清楚谁才是大明江山的擎天之柱。
一、海疆烽烟
蓝玉的动作雷厉风行。他并未仅仅满足于在沿海操练水师,而是以“清剿佛郎机残匪、震慑海上不臣”为名,频频调动麾下精锐战舰出航。这些悬挂着“蓝”字将旗的艨艟巨舰,不再局限于近海巡防,而是大胆深入南洋,航迹远至吕宋、苏禄乃至旧港宣慰司故地。
他们行事风格极为强硬,凡遇可疑船只,不论其是否为佛郎机人,皆行登临检查,稍有抵抗,便以“通匪”论处,轻则扣押货物,重则击沉船只。一些往来贸易的东南亚土着商船、甚至偶尔出现的阿拉伯商队亦未能幸免,一时间,南洋海面上风声鹤唳,商路为之阻滞。
这一日,一支由三艘大型福船组成的蓝玉麾下分舰队,在南海某处重要航道上,拦截了一支由五艘中型帆船组成的船队。对方船型并非佛郎机制式,悬挂的旗帜也颇为陌生。蓝玉部将依惯例发出信号要求其停船受检。对方似乎犹豫了片刻,放缓了航速,但并未完全服从。
“将军,看其吃水颇深,必载有重货!行动又如此鬼祟,定非善类!”副将在旁撺掇。
那领军参将乃是蓝玉心腹,素来骄横,见对方迟疑,更觉其心怀叵测,立功心切之下,竟不待进一步交涉,便断然下令:“冥顽不灵,定是佛郎机伪装!火炮准备,给老子轰!”
霎时间,炮声震天,硝烟弥漫。那支陌生船队显然未料到明军会突然发起如此猛烈攻击,仓促间虽也进行了还击,但其火力远不如蓝玉麾下这些经过加强的战舰。不过半个时辰,五艘商船三沉两伤,幸存者尽数被俘。清点战利品,却发现船上装载的并非军械,而是大量的香料、象牙、珍珠以及一些精美的漆器和丝绸,其工艺风格,竟似来自东瀛倭国。
参将心中“咯噔”一下,心知可能闯祸,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将俘虏和部分缴获押送回航,同时快船急报蓝玉,将此次冲突含糊其辞地报为“击溃疑似佛郎机伪装之大型海盗船队,缴获颇丰”。
消息传回金陵,蓝玉初闻时亦是皱眉,但麾下众将却纷纷庆贺,称此战扬威海外,震慑宵小。那份可能的“误判”在众人的喧嚣与对功勋的渴望中被有意无意地淡化、扭曲,最终在蓝玉授意下,一份渲染“大捷”、强调“缴获巨万”、“扬大明国威于万里波涛”的奏报,被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直送通政司。
二、朝堂风波
蓝玉的捷报(或者说,是经过粉饰的战报)抵达金陵,瞬间在朝堂掀起了比佛郎机事件更为剧烈的波澜。
“陛下!凉国公此战,勇猛可嘉,一举荡平海上巨寇,缴获如山,实乃国之干城!”武勋集团纷纷上表称赞,意气风发。
然而,不等朱标表态,通政司又接连收到了来自东南沿海数位巡抚、布政使以及市舶司的急奏。内容惊人一致:控诉蓝玉麾下水师在南洋肆意妄为,滥施攻击,已有多支非佛郎机商队遭劫,沿海贸易深受影响,番商惊恐,税收锐减。更有来自琉球、乃至通过朝鲜转来的倭国使臣的委婉质询,询问大明是否欲断绝海路,与诸国为敌?
“陛下!蓝玉骄纵妄为,假借清剿佛郎机之名,行劫掠商旅之实!此举非但不能扬威,反而树敌于海上诸国,坏我大明‘怀柔远人’之国策,更将断送新政以来开拓海疆之成果!其罪当究!”邵永善抓住机会,率领文官集团发起了猛烈抨击。这一次,连一些中间派官员也觉得蓝玉做得太过火了。
朝堂之上,再次吵成一团。武勋指责文官怯懦,不通外事;文官弹劾武人跋扈,祸国殃民。
朱标端坐龙椅,面色阴沉如水。他手中握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报,一份是蓝玉的“捷报”,字里行间透着骄悍;另一份是地方官员和市舶司的控诉,充满了忧虑与愤怒。他心中明镜似的,蓝玉这是借题发挥,试图用武力为自己和武人集团攫取更大的话语权,甚至不惜破坏他精心布局的海疆大局。
“蓝玉!”朱标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你麾下所击沉的,究竟是佛郎机伪装的海盗,还是往来贸易的商船?缴获的,究竟是敌资,还是民财?你给朕,解释清楚!”
蓝玉心中虽有些许不安,但仗着军功和资历,梗着脖子道:“陛下!海上之事,瞬息万变,彼等船队形迹可疑,抗拒检查,臣麾下将士为保海疆安宁,果断出击,何错之有?些许误伤,乃兵家常事!若因顾忌商贾之利而缚手缚脚,岂不让蛮夷轻视我天朝?”
“好一个兵家常事!”朱标猛地一拍御案,声震殿宇,“你可知你这一句‘兵家常事’,可能毁掉朕多年经营的海上商路,可能将潜在的友邦推向敌对!朕要的是开拓进取,长治久安,不是你这等莽夫般的四处树敌!”
天子之怒,非同小可。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蓝玉也终于感到一丝寒意,低下头,不敢再强辩。
三、幽室密谋
就在朝堂因蓝玉之事争论不休、朱标震怒之际,姚广孝那间僻静的值房内,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在邵永善府上担任清客、与姚广孝有同乡之谊的儒生。
“道衍大师(姚广孝表字),邵公及诸位清流大人,对蓝玉之跋扈深恶痛绝,然其手握重兵,圣眷未衰,急切间难以撼动。久闻大师学贯古今,深通谋略,不知对此局,可有良策以教?”来人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姚广孝默默听着,手中念珠缓缓拨动,脸上无喜无悲。他心知,这是文官集团在无奈之下,试图寻找新的力量,或者说,新的“武器”来对付蓝玉。而自己那些埋藏在故纸堆里的“异质”思想,或许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书匣中取出一卷刚刚注释完毕的《战国策》,轻轻推到对方面前,缓声道:“贫僧乃方外之人,不通政务。只是近日读史,偶有所得。苏秦张仪之徒,何以能搅动天下?无非‘因势利导,投其所好’八字而已。蓝公爷所求者,名与权也。陛下所虑者,社稷安稳与新政大局也。其间分寸,存乎一心。”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有时,欲使其亡,不妨先使其狂。狂至极处,破绽自现。至于如何‘因势利导’……邵公门下,能人辈出,何须贫僧饶舌。”
那清客闻言,眼睛一亮,双手接过书卷,如获至宝,深深一揖:“大师真知灼见,令人茅塞顿开!在下告辞,必当转告邵公。”
送走来客,姚广孝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他知道,自己播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在合适的土壤中发芽。蓝玉这把“野火”,烧得越旺,就越需要能“控制”火势,或者能在灰烬中重建秩序的人。而他,正在一步步地,将自己推向那个不可或缺的位置。
野火已然燎原,不仅灼烧着海疆,更灼烧着帝国的内部秩序。朱标面临着登基以来最严峻的考验:如何驾驭蓝玉这头已然露出獠牙的猛虎,又不至引起武人集团的剧烈反弹,同时还要稳住海疆大局,推进他的盛世蓝图。帝国的航船,正行驶在风暴将至的怒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