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盛夏,闷热中酝酿着雷雨。朝堂之上因文华殿大学士与勋贵怨望而生的暗流,终于在南疆一道紧急奏报中,找到了宣泄的裂口。
奏报来自广州市舶司,由新任提举、文华殿大学士陈守拙联名驻防水师将领急递入京。内称:三日前,三艘悬挂“卡拉克”帆型、疑似佛郎机武装商船的舰只,未经许可,强行驶入珠江口,无视大明水师巡船的警告旗语与鸣炮示警,企图逼近广州外港。水师哨船上前拦截交涉时,对方竟率先开火,击伤我士卒数人,毁伤哨船一艘。水师被迫还击,激战半个时辰,击沉敌船一艘,俘获一艘,余下一艘重伤遁走。初步审讯俘虏,其确为佛郎机人,但言语倨傲,声称其船队拥有某位欧洲大贵族的“特许状”,有权在他们认为无主或虚弱的海域自由航行与贸易。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奉天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朱标端坐龙椅,面色沉静,但捏着奏报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将奏报传示群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众卿都看看吧。佛郎机人,狼子野心,已露峥嵘。”
朝堂之上立刻炸开了锅。
“陛下!”凉国公蓝玉第一个出列,声若洪钟,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愤,“蛮夷小丑,竟敢犯我海疆,伤我士卒,此乃藐视天朝,自取灭亡!臣请旨,即刻调集南北水师精锐,组建远征舰队,踏平佛郎机人在南洋的巢穴,扬我国威,以儆效尤!”他身后的一干武将纷纷附议,群情激昂,仿佛立刻就要跨海远征。
“陛下,万万不可!”礼部尚书邵永善急忙出班反对,他脸色发白,须发微颤,“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佛郎机人虽行止不端,然其国在极西万里之外,虚实未知。若贸然兴大军远征,劳师靡饷,胜负难料。况乎一旦开启大规模战端,东南沿海必受侵扰,市舶税收大减,于国计民生有损。依老臣之见,当遣使严词诘问,令其交出凶手,赔偿损失,并约束其民,方可显我天朝宽仁,又不失体统。”一批翰林出身的清流官员也纷纷点头,认为应以怀柔安抚为主。
文华殿大学士们则意见不一。景清倾向于慎重,认为当务之急是加强沿海防务,查清佛郎机人的真实意图与实力。陈守拙则依据他在广州的经验,指出佛郎机人船坚炮利,其殖民拓张的野心不容小觑,主张在强硬反击的同时,更要加速水师战船与火器的革新,并利用外交手段分化可能的佛郎机人联盟。
朝堂上顿时分成了“主战”、“主和”与“主强备”三派,争论不休。蓝玉见自己的激进主张受到文官阻挠,怒火中烧,竟当着朱标的面,指着邵永善的鼻子喝道:“尔等腐儒,只知空谈仁义,畏敌如虎!若非我等武人在外浴血,尔等安能在朝堂上高枕无忧?如今蛮夷打上门来,还要摇尾乞怜,简直丢尽了我大明的脸面!”
邵永善气得浑身发抖,连声道:“武夫误国!武夫误国啊!”
朱标冷眼看着殿下的纷争,心中了然。这不仅仅是关于如何应对佛郎机人的策略之争,更是新政以来,不同利益集团、不同理念之间矛盾的一次总爆发。蓝玉的激进,既有武人的血性,更有借机扩大军权、压制文官的私心;邵永善的保守,既有老成持国的考量,也包含着对“实务”派和武人势力坐大的恐惧与抵制。
“够了。”朱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吵。殿内立刻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一直沉默的姚广孝身上。姚广孝作为翰林院低级官员,本无资格在此等会议上发言,但因参与典籍整理,今日恰被传唤以备咨询。
“姚典籍,”朱标忽然点名,“你终日与经史为伴,遍览古今兴衰。对此事,有何见解?”
姚广孝猝不及防,心中却是一凛,知道机会或许来了。他出班躬身,语调平缓而清晰:“回陛下,臣浅见。佛郎机之事,看似突发,实则有迹可循。昔年汉武帝通西域,亦非一帆风顺。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此乃常情。然《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顿了顿,感受到蓝玉等人投来的不满目光,却依旧从容,“当下之策,或可‘伐谋’与‘伐兵’并举。一面整饬武备,示之以强,令其知难而退;一面可效仿古人‘以夷制夷’之策,查探佛郎机诸国之间,可有矛盾可供利用?其海上商路,可有薄弱环节可做牵制?若能使彼等自顾不暇,则我大明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具体方略,自有陛下与诸位大人圣裁,臣不过拾人牙慧。”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强硬必要的立场,安抚了武人,又提出了超越简单战和之外的战略思路,显得深思熟虑,不着痕迹地展示了自己的才学与见识,更将最终决策的皮球巧妙地踢回给朱标,丝毫不露锋芒。
朱标深深看了姚广孝一眼,未置可否,转而看向群臣:“姚典籍所言,不无道理。佛郎机人挑衅,必须严惩,然如何惩处,需谋定而后动。”他停顿片刻,下达了旨意:
“擢升广州市舶司提举陈守拙,加衔右佥都御史,全权处理与佛郎机人交涉事宜,查明事件原委、佛郎机虚实。”
“命水师都督府,即刻抽调精锐,增援广东沿海,加强巡防,遇有犯境之敌,坚决打击。”
“责令兵部、格物院,加速新式火炮、战船的研制与列装,不得有误。”
“凉国公蓝玉,”朱标的目光最后落在蓝玉身上,“卿忠心可嘉,然远征之事,牵涉重大,需从长计议。卿可先整训本部水师,以备不时之需。”
这道旨意,既展现了强硬姿态,又没有采纳蓝玉的激进方案,同时重用了“实务”派的陈守拙,并将整军备战的任务部分交给了蓝玉,暂时平衡了各方势力。
蓝玉虽然对未能立刻挂帅出征感到些许失望,但得到整训水师、以备不时之需的命令,也算部分达到了目的,至少军权得以巩固和扩张。他躬身领旨,眼中锐气未减。
邵永善等文官见陛下并未一味主战,也稍感安心,只是对陈守拙等“实务”派权力进一步扩大,心中忧虑更深。
退朝之后,姚广孝回到他那清冷的典籍值房。他铺开纸笔,沉吟片刻,开始撰写一份关于历史上中原王朝与西域诸国交往策略得失的条陈。他知道,今日殿上之言,已在陛下心中留下印象。下一步,便是要趁热打铁,将自己的“学问”,以更系统、更“有用”的方式,呈送御前。而那艘被俘的佛郎机船及其俘虏,在他眼中,不仅是战争的由头,更是了解极西之地、验证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理念的绝佳窗口。
珠江口的炮火硝烟虽已散去,但大明帝国与遥远西方殖民者的第一次正式碰撞,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朝堂内外的重重矛盾。惊涛已起,暗流更汹涌,帝国的航船,正驶向一片未知而充满风险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