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洪流并未停歇。
就在云昭还沉浸在方才所见——谢无妄呕血封印她肉身的那一幕时,更多的画面如破碎的月光,穿过时空的缝隙,一片片拼凑在她眼前。
这一次,场景回到了更早的时候。
是她前世三百岁那年,第一次独自下山历练。
......
迷雾森林深处,年轻的云昭正与一头千年瘴气妖蛟苦战。她那时刚入元婴期,实战经验尚浅,妖蛟的毒雾几乎要侵蚀她的灵脉。就在她灵力即将耗尽,准备拼死一搏时——
一道极淡、极快的剑气从林间阴影中掠过。
那剑气精准得可怕,悄无声息地贯穿了妖蛟的七寸要害,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反弹伤及云昭的角度。妖蛟轰然倒地时,云昭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当是自己濒死一击侥幸命中。
记忆画面在此刻分裂——一边是云昭劫后余生、盘膝调息的庆幸;另一边,是百米外古树梢头,谢无妄缓缓收剑的身影。
他白衣胜雪,纤尘不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收剑入鞘时,指尖在剑柄上多停留了一瞬,目光穿过层层枝叶,落在那个浑身是伤却挺直脊背调息的少女身上。
“太冒险。”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散在风里。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林雾中。自始至终,没有现身。
......
现实中的云昭,手指紧紧抵住冰棺边缘,指节发白。
“那次……我以为是我运气好……”她喃喃道,声音干涩,“原来……”
(二)
记忆再次流转。
这一次,是在灵族圣地的闭关洞府。前世的云昭卡在化神瓶颈已整整十年,心神焦灼。某一日清晨,她在洞府门口发现了一个朴素的玉盒。
盒中没有署名,只装着一枚“九转凝神丹”——那是连掌门都难求的极品丹药,能稳固神魂、助破瓶颈。她曾多方打听赠药之人,却无果,最后只能归结为某位路过前辈的随手恩惠。
此刻,记忆揭开了真相。
画面中是谢无妄的寝殿——那个传闻中除了他本人,无人能踏入的“无妄宫”。深夜,他屏退所有侍从,在丹炉前坐了七日七夜。炉火映亮他苍白的脸,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炼制九转凝神丹需以心头血为引。成丹那刻,炉鼎震动,他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缕鲜血,却第一时间用灵力护住了那枚刚成型的丹药。
然后他换下染血的外袍,亲自将玉盒送至她的洞府门口。在晨光微露前离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记忆里甚至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他放下玉盒后,并没有立刻走。而是在远处的山石后站了一会儿,直到看见云昭开门发现玉盒,脸上露出惊喜困惑交织的神情,他才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那可能是谢无妄百年难得一见的、近乎温柔的表情。
......
“为什么……”云昭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却不让我知道?”
冰棺中的本体无法回答。但记忆还在涌来。
(三)
这次是仙门大比后的流言蜚语。
那年云昭以灵族圣女身份,力压众仙门嫡传弟子夺得魁首。赞誉纷至沓来的同时,恶毒的猜测也在暗处滋生——“定是用了灵族禁术”、“与魔道有染”、“她那师父玄石长老私下给了多少好处”……
云昭向来不在意这些,清者自清。但某一天,那些声音突然消失了。
她只当是谣言不攻自破。
记忆却带她来到惩戒堂的暗室。谢无妄端坐主位,下方跪着三个散布谣言最甚的内门弟子。他脸上没有怒意,甚至没什么表情,但整个暗室的气温低得结霜。
“自去寒渊禁闭三十年。” 他声音平静,“再让本座听见半个字——便不是禁闭这么简单了。”
“仙尊恕罪!我们只是……只是随口议论……”
“她不是你们可以议论的人。”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斩金断玉的决绝。那三名弟子当场瘫软。
画面一转,是谢无妄回到无妄宫后,独自站在窗前。手中捏着一枚留影石——里面正是那三名弟子私下诋毁云昭的影像。他指尖用力,留影石化为齑粉。
“干净了。” 他对着虚空说,不知是说给谁听。
......
一个又一个片段,如潮水般将云昭淹没。
她第一次炼制本命法宝失败,反噬重伤时,是谢无妄“恰巧”路过,用磅礴灵力为她稳住心脉——记忆显示,他在她洞府外徘徊了三个时辰,直到感应到她气息紊乱才“不得已”闯入。
她为寻找一味灵草深入北境绝地,遭遇万年雪崩——那道劈开雪浪、为她开辟生路的惊天剑光,原来也出自他手。他甚至因此触怒了镇守北境的古老存在,被迫与之立下百年不得再入北境的誓言。
她每一次突破时的雷劫,似乎总比典籍记载的弱上几分——原来是他一次次提前布下大阵,替她分担了至少三成的天道威压。
……
太多太多了。
多到云昭开始浑身发抖。
(四)
记忆的流向开始变得痛苦。
云昭看到了谢无妄付出的代价。
每次暗中助她后,他都会闭关数日——不是修炼,而是压制反噬。天道有常,修者干涉他人命数必遭反噬。谢无妄身为仙尊,干涉的又是灵族圣女这般身负大气运之人,反噬一次比一次重。
有一次,他替她挡下一道本应劈向她的“因果劫雷”后,回到无妄宫便吐血不止。白衣被染红大片,他却不急着疗伤,而是先取出一枚玉简,记录下什么。
记忆拉近——玉简上写的是:“北境雷劫特性已悉,下次可提前三日布‘九霄引雷阵’,将劫力疏导至地脉,她可少受三成痛楚。”
他甚至在这种时候,想的还是下次如何更好地护着她。
......
最刺痛云昭的一个片段,发生在献祭之日的三个月前。
谢无妄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夜观星象后独坐至天明。第二日,他罕见地主动去了灵族圣地,求见云昭的师父玄石长老。
两人在密室中交谈,记忆画面模糊不清——显然这段记忆来自谢无妄的视角,且被强大的禁制干扰。但零碎的话语还是传了出来:
谢无妄:“……必有一劫……可否用我的命格替代?”
玄石长老(声音苍老威严):“无妄,你身为仙尊,当知天命不可违。她是灵族圣女,这是她的使命。”
谢无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若我以毕生功德、仙尊之位为祭,向天道请愿——”
“糊涂!”玄石长老打断,“你这样做,只会让劫数提前,且更加不可控!”
漫长的沉默。
最后,谢无妄离开密室时,背影是云昭从未见过的佝偻。他走到圣地外围,恰好遇见正在指导弟子修炼的云昭。
两人隔着百丈距离。
云昭看见他,依礼微微颔首,便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术法示范——那是前世她对他的常态,敬而远之。
谢无妄停在原地,看了她很久。
久到记忆画面都开始模糊。
然后他转身离开,一步踏出,便是百里之外。再出现时,是在一处荒芜的山巅。他对着虚空,一字一句地说:
“若天道真要收走什么……收我的。”
他拔剑,剑尖指向自己的心口。
“我把仙骨、修为、性命都给你。换她平安一世。”
当然,天道没有回应。
但那一刻谢无妄眼中的绝望,比山巅的风雪更冷。
......
(五)
“够了……”
现实中的云昭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冰棺旁。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滴在密室冰冷的地面上。
“谢无妄……你真是个……疯子……”
她以为的冷漠疏离,原来是用尽全力克制的守护。
她以为的事不关己,原来是步步为营的周全。
她恨了那么久的人,竟然是为她付出最多、伤得最深的那一个。
记忆洪流在此刻达到顶峰。无数画面碎片汇聚成河,最后凝结成一道清晰的认知,打入云昭的脑海——
他爱她。
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浅薄好感。是百年如一日的沉默守望,是宁可被误解也要护她周全的偏执,是以身替劫也不犹豫的决绝。
而他从未说出口。
一次都没有。
......
(六)
就在云昭心神激荡,几乎要被这股庞大的记忆与情感淹没时,异变突生。
她体内的灵力开始不受控制地奔涌——前世的修为记忆,今生的灵族血脉,以及此刻汹涌澎湃的情感冲击,三者交织在一起,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
“唔……”她闷哼一声,周身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银白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发梢渐渐染上淡淡的金色。瞳孔深处,灵族血脉彻底觉醒的标志——一对细微的金色纹路,如藤蔓般在虹膜上蔓延开来。
冰棺中的本体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变化,也开始散发柔和的光晕。两具身体之间,无形的纽带正在加强,力量开始双向流动。
但这也带来了危险。
如此强烈的能量波动,如同在平静湖面投入巨石——
“在那边!”
“快!禁制最深处!”
密室外,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追兵到了。
而且不止一两人,听动静至少有十数人,正快速逼近这间核心密室。他们显然被这股突然爆发的能量波动吸引而来。
云昭猛然惊醒。
她强行压下体内翻腾的灵力和心中滔天的情感,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在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记忆可以稍后再理,情绪可以稍后再平。
现在,她必须活下来。
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默默守护了她百年、她却刚刚才真正认识的,疯子。
她的手按在了剑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