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万年。
云昭的手掌贴在冰冷的玄冰棺上,指尖传来的寒意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棺中沉睡的女子穿着她前世最常穿的月白色流云纹法衣,长发如墨散在冰面上,那张脸——那张她曾在镜中看过千百次的脸——此刻安详得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
最诡异的是,心口处没有丝毫伤痕。
那道本该存在的、贯穿心脏的狰狞伤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金色的封印纹路,那纹路复杂玄奥,正随着某种韵律轻轻脉动,每一次脉动都散发出让她灵魂震颤的熟悉气息。
“这是……谢无妄的剑气。”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密室中显得格外轻。
墨渊上前一步,猩红的眸子里闪过复杂的光:“他封印了你的肉身?为什么?”
“为了不让你彻底消散。”谢无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沙哑得厉害,“灵族之心被剜后,若不及时封印肉身与残魂,三日内便会化为灵光,归于天地。那时……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云昭猛地回头看他。
谢无妄站在三步之外,没有靠近冰棺,只是静静地站着。密室穹顶落下的微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线条依旧冷硬,可云昭却第一次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近乎破碎的东西。
“你做了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谢无妄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缕极淡的金色剑气——与冰棺上封印的剑气同源,却微弱了许多。
“触碰她。”他说,“触碰你的本体。你会明白。”
墨渊伸手拦了一下:“等等,这会不会是……”
“若是陷阱,五百年前我就该用了。”谢无妄打断他,目光始终落在云昭身上,“去触碰她。有些事……我无法说,只能让你自己看。”
云昭看着棺中沉睡的自己,又看了看谢无妄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莫名的牵引力从冰棺中传来,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呼唤。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缓缓滑过棺盖,最终停留在冰棺正上方、对应着本体眉心的地方。
指尖轻触。
世界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炸开。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决堤的洪水般冲进她的识海,那不是别人的记忆,那是她自己的、却又被遗忘的、属于前世最后时刻的碎片——
第一幕:祭坛之下,无人看见的角落。
她站在祭坛上,手中握着匕首,正要刺向自己的心口。余光却瞥见祭坛之下的阴影里,谢无妄站在那里。他穿着掌教仙尊的正式华服,本该主持大典,却只是站着。
他的手指在袖中掐诀,指节泛白。
她在那一瞬间读懂了他的口型——他说的是:“别怕。”
然后匕首刺入,剧痛淹没了一切。但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她感觉到一股温润磅礴的灵力悄然包裹了她的心脏,护住了最后一丝生机。那股灵力……来自祭坛之下。
第二幕:献祭之后,某个隐秘的冰窟。
画面跳转。她“看见”谢无妄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肉身,踉跄走入一处万年玄冰洞窟。他脸色惨白如纸,嘴角不断溢出血迹,每走一步,脚下都会绽开一朵血莲。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入早已备好的玄冰棺中。
然后他跪在棺前,双手结印。金色的剑气从他眉心、心口、四肢百骸中被强行抽离,那是他的本命剑元,是剑修最核心的修为。他竟将这些剑元一丝丝剥离,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温柔地覆在她的心口。
“以吾剑元为引,封时空于此寸。”他低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石头,“天地不仁,以你为刍狗……那我便逆了这天地。”
话音落下,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封印之上。
金色的封印瞬间染上血色,化作永恒。
第三幕:天劫降临。
画面再转。冰窟之外,乌云蔽日,九重紫色天雷在云层中翻滚——那是逆天而行的天罚。
谢无妄走出冰窟,孤身立于山巅。他没有祭出本命仙剑,甚至没有设下任何防御阵法,只是抬头望着苍穹。
第一道天雷劈下,贯穿他的左肩。
第二道,第三道……直到第九道,那道足以让大罗金仙神魂俱灭的紫霄神雷,直直劈在他的天灵。
他浑身是血,白衣尽染,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可他自始至终没有后退一步,没有发出一声痛呼。他身后的冰窟,完好无损。
天劫散去后,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冰棺旁,手指颤抖地抚过棺盖,确认封印无恙,才终于力竭倒地。
第四幕:五百年间。
碎片式的画面快速闪过:
——他每月十五都会来到冰棺前,以自身灵力温养她的肉身,哪怕那时他自己因剑元亏损、天劫重伤而修为停滞。
——他在她的棺前枯坐整夜,对着不会回应的她说:“今日仙门大比,有个弟子用的剑招,很像你当年自创的那一式‘流云回雪’。”
——他翻遍古籍,寻找能让灵族之心再生的方法,为此数次闯入上古禁地,次次重伤而归。
——他在心魔幻境中一次次重复祭坛那日,一次次试图冲上去阻止,又一次次被“仙尊的责任”钉在原地。最后,他于幻境中白发。
所有画面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认知:这个她恨了五百年的男人,这个她以为冷血无情、亲手将她送上祭坛的男人,在她“死”后,赌上了一切来留住她存在的痕迹。
他从未解释。
也从未让她知道。
“啊——!”
云昭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是墨渊扶住了她。
她剧烈地喘息着,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全是泪水。那些画面带来的情感冲击太过真实,就像她亲身经历过一般——不,那就是她的记忆,是她前世死亡时散落的魂魄碎片记录下的真相。
“为什么……”她看向谢无妄,声音颤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恨你?”
谢无妄依旧站在那里,可云昭此刻再看,才发现他的身形其实有些单薄,那袭永远纤尘不染的白衣之下,是五百年来从未真正痊愈的暗伤,是剥离剑元后永久缺损的道基。
“告诉你,然后呢?”他轻声问,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让你怀着对我的愧疚转世?还是让你背负着这份沉重的情感开始新生?”
他向前走了一步,冰棺上的金色封印随着他的靠近微微发亮。
“云昭,我做那些,不是为了让你感激。”他的目光终于敢真正落在她脸上,那目光深沉如夜,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灼烧,“我封印你的肉身,是因为我无法接受这世上再无你。我承受天劫,是因为那是我该受的罚——是我当年……没有勇气打破那些规矩,没有在祭坛上拉住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化作叹息:“让你恨我,至少是一种强烈的情绪。恨比遗忘好。恨能让你记住我,哪怕是以最不堪的方式。”
密室陷入死寂。
墨渊扶着云昭的手微微收紧,他看向谢无妄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敌意,有审视,但此刻,也多了一丝近乎敬佩的沉重。
“所以你寻她转世,收她为徒,步步紧逼……”墨渊缓缓道,“不是为了补偿,而是因为你终于想通了?宁可被恨,也要她在你视线之内?”
“是。”谢无妄答得毫不犹豫,“五百年的心魔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规矩、责任、苍生……都比不上一个活着的她。这一世,无论她恨我也好,厌我也罢,我都要她在我的世界里。”
他看向云昭,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近乎偏执的炽热:“你可以继续恨我。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云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脏的位置传来尖锐的刺痛,不是旧伤复发,而是某种情感的洪流太过汹涌,几乎要撑破胸膛。恨吗?在看过那些画面后,她恨不起来了。可要立刻接受这一切,原谅一切,她又做不到。
五百年的误解不是几句话就能消融的。
可那些血,那些天雷,那些沉默的守护……也都是真的。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时,冰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棺中的“她”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没有焦距,却准确地“看向”云昭所在的方向。嘴唇微微开合,一个断断续续、仿佛用尽全部力气的声音,直接响在三人识海中:
“小……心……”
“师尊……玄石……”
“夺灵……大阵……”
“快……逃……”
话音落下的瞬间,冰棺中的肉身迅速变得透明,化作无数光点,朝着云昭涌来!那是被封印了五百年的本源灵力与残缺魂魄,此刻终于找到归宿,要与今生的她彻底融合!
光点没入身体的刹那,云昭感到修为开始疯狂暴涨,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血脉深处有什么东西苏醒了——银发无风自动,眸底泛起淡金色的灵光,周身散发出古老而威严的气息。
那是完整的灵族血脉,彻底觉醒。
可还没等她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巨变——
“轰——!!”
密室的大门被暴力轰开。
十余名身着黑衣、脸覆面具的死士冲了进来,他们手持特制的破灵弩,弩箭上缠绕着针对灵族的蚀骨毒纹。为首之人目光扫过冰棺、云昭,以及她身上正在发生的异变,眼中闪过震惊与狂喜。
“双身共鸣,灵脉觉醒……玄石长老所料果然不差!”他狞笑一声,抬手一挥,“杀!留下那女人的活口,她现在是比先天灵宝更珍贵的‘药材’!”
弩箭齐发,撕裂空气。
危机,在真相刚刚揭晓的时刻,猝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