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西门府一夜的紧张与阴霾。
吴月娘亲自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润小脸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来到西门庆跟前,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与欢喜。
“官人,您瞧瞧,哥儿虽早产了些,可看着多结实,多招人疼!”
西门庆忙凑过去细看。
那婴儿闭着眼,睡得正香,脸蛋圆鼓鼓的,皮肤虽还有些新生儿的红皱,却看得出底子白净,头发乌黑。小鼻子小嘴,模样竟有几分俊俏的雏形。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婴儿嫩得像豆腐似的小手,那小手竟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指尖。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血脉相连的激动与后继有人的欣慰,瞬间冲散了西门庆心头因武大郎而积攒的郁气。
“官人,快给小哥儿赐个好名儿吧!”月娘催促。
西门庆仔细一想,自己如今可是有官身的人了,这儿子来得正是时候,岂不是双喜临门,官运亨通、香火有继的吉兆?
“好!好!好!”
西门庆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笑开了花。
“我西门庆有后了!此乃天大的喜事!” 他略一沉吟:“我如今身沐皇恩,这孩子便叫‘官哥’吧!西门官哥!愿他将来也能博个功名,光耀门楣!”
吴月娘自然满口称好。
西门庆心中畅快,看什么都顺眼,转头对侍立在一旁、满脸忐忑又期待的稳婆蔡老娘大手一挥:
“你差事办得不错,三娘和哥儿都平安。赏!赏你一匹上好的蜀锦,外加五两雪花银!”
蔡老娘喜出望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
“谢大官人厚赏!谢大官人厚赏!老天爷保佑大官人多子多福,官哥儿长命百岁!”
她眼珠一转,见西门庆高兴,又忙不迭道:
“大官人,大娘,哥儿虽壮实,毕竟早了月,需得格外精心。老身那不成器的儿媳,刚生了个丫头片子,没福,落地没两天就去了。他男人如今也参军去了,她年纪轻,身子骨好,奶水足得狠,人也是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的,老实本分。若蒙不弃,老身愿让她进来给官哥儿当个奶娘,只求一口饭吃,绝不敢多要……”
说着,她竖起手指,比了个“六”的手势,意思是六两银子身价。
吴月娘听了,看向西门庆。
西门庆此刻正沉浸在得子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中,哪里在乎这几两银子,便道:
“既然你觉得妥当,就带进来看看。若果真奶水好、人干净,留下便是。”
不多时,蔡老娘领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进来。
那媳妇果然如她所说,生得白净周正,低眉顺眼,身材丰腴,尤其是胸前鼓鼓囊囊,将布衫撑得紧绷。
吴月娘是过来人,一看那身段和媳妇略显湿润的前襟,便知奶水充足,点了点头:
“看着是个妥当人。就留下吧,好生伺候哥儿,自有你的好处。”
奶娘之事就此定下。
西门庆心中快慰,连带着看那曾经让他如鲠在喉的武大郎,似乎也没那么紧迫要对付了。他吩咐来兴儿:
“备下二十副上好的礼盒,装些喜饼、红蛋、吉祥物件,往县里各位相公、亲朋故旧、还有常走动的商铺掌柜处,都送上一份!就说我西门庆喜得麟儿,名唤官哥,请大家同喜!”
一声令下,西门府上下立刻忙碌起来。
不多时,一拨拨家仆捧着礼盒出门,而得到消息的亲戚朋友、衙门同僚、乃至诸多想巴结新晋西门提刑的商户,也纷纷携礼登门道贺。
一时间,西门府门前车马络绎,厅堂内贺声不断,仆役穿梭如织,当真是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景象。
然而,在这满府的喜气喧嚣中,唯有潘金莲那偏远些的院落,冷清得格格不入。
她闭门不出,任凭外面如何热闹,只当是另一个世界的声响。
春梅端着新沏的茶和几样精细点心,轻轻推开潘金莲的房门,一股沉郁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只见潘金莲斜倚在窗前的贵妃榻上,身上还是昨日的衣裳,褶皱不堪,云髻松散,脸上未施粉黛,眼圈红肿,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某处,对进来的人毫无反应。
春梅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酸楚刺痛。
她自被卖入西门府,因性子机敏,模样也整齐,先伺候吴月娘,又被分到潘金莲房中。
潘金莲虽性子要强尖刻,但对身边这个伶俐丫头却少有打骂,有时得了好胭脂水粉、时新果子,也会赏她一些,比对别的下人宽厚不少。主仆二人相处日久,也有了几分相依的情分。
她轻轻将托盘放在小几上,走到潘金莲身边,蹲下身,柔声唤道:
“娘,您好歹用些茶点,这么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受得住?”
潘金莲眼皮动了动,没说话,只将脸微微转向里面。
春梅叹了口气道:“娘,您这般糟践自己,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她们巴不得您一蹶不振,好稳稳占了爷的心呢。”
见潘金莲睫毛颤了颤,春知她听了进去,便继续劝道:
“要奴婢说,娘您这是钻了牛角尖了。第一桩,论模样、论身段、论风情,这府里上下,谁能及得上您半分?孟三娘不过是仗着肚皮争气一回,可爷是那等只看孩子不看美色的人么?新鲜劲儿过去,爷的眼睛还不是得回到娘身上来?您如今这样蓬头垢面,躲着不见人,倒显得您小气,失了风度。您越该打扮起来,打扮得比往日更鲜亮,大大方方出去走动,见了爷也笑语晏晏,贺他得了子嗣,这才显您的气度和对爷的真心。爷见了,只会觉得您识大体,心里岂不更疼您?这宠爱,才是咱们在这府里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爷的宠爱,将来何愁没有自己的哥儿姐儿?”
潘金莲慢慢转回脸,眼神里有了些微波动。
春梅又凑近些,压低声音道:“第二桩……那孩子,蔡老娘不是说了,不足月,硬生生催下来的。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虽说眼下看着白白胖胖,可这早产的秧苗,根子终究弱些,能不能……平安养大,还得看老天爷的照应呢。娘,您为着一个未可知的将来,就这么先输了一阵,值当么?”
这话说得真是极其大胆,甚至有些恶毒了,但却像一剂猛药,狠狠刺中了潘金莲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她猛地看向春梅,春梅却已低下头,一副恭顺模样。
房间里静了片刻。
潘金莲眼中的死寂和泪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带着冰冷算计的锐利光芒。
是啊,春梅说得对。自己在这里哭死,孟玉楼和孩子会少块肉吗?西门庆会多看她一眼吗?
白白让人看笑话,让自己失了阵地。
她不能输,至少不能输得这么难看。
潘金莲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声音虽还沙哑,却已有了力气。
“打水来,我要梳洗。”
春梅心头一松,连忙应声:
“娘,我这就去!”
这一番梳洗打扮,潘金莲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她用冷毛巾敷了眼睛,仔细匀上脂粉,掩去憔悴。挑了件最衬肤色的玫红缕金纱衫,配着葱白杭绸裙,头发梳成最时兴的牡丹髻,插上那支西门庆送的、她平日舍不得多戴的金累丝镶宝大凤钗,耳坠明珠,腕套金钏。
对镜照了又照,直到镜中人又是那个眼波盈盈、娇艳欲滴的潘六娘,才算是心情好了一些。
“走,去花园里走走,透透气。”
她扶了扶鬓角对春梅吩咐,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娇脆,甚至还刻意带上了一丝轻快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