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见李桂姐不出来,自觉没趣,便寻个由头回去了。
应伯爵、谢希大那帮人却还赖着不走,兀自搂着那几个粉头吃酒耍钱,嚷嚷着要“乐个通宵”。
李三妈心里正烦闷,见西门庆这正主儿都走了,这帮蹭吃蹭喝蹭摸的帮闲还不识趣,脸色便垮了下来,寻个由头,指桑骂槐地说了几句,又让龟公上前“客气”地请人。
应伯爵等人这才悻悻然,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灰头土脸地被“请”出了丽春院。
西门庆回到府中,本想直接去潘金莲那儿寻些痛快,可走到半路,脚步却又迟疑了。
毕竟孟玉楼还怀着身孕,月份渐大,他虽贪恋新鲜,但自己至今没个子嗣,难得她走了身孕,怎能不爱。
于是脚步一转,便往孟玉楼房中去了。
孟玉楼正倚在榻上,丫鬟在旁边打着扇。
她孕肚已十分明显,身子也丰腴了不少,脸上褪去了往日的精明利落,倒添了几分母性的柔和与慵懒。见西门庆进来,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意,刚要起身。
西门庆几步上前,按住她:
“你身子重,好生坐着。”
他在外头受了冷遇,此刻见孟玉楼温柔相待,心中那点烦闷似乎找到了慰藉,又见她因怀孕而更显饱满的脸颊和红润的嘴唇,借着几分未散的酒意,竟俯下身去,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嘴里还含混道:
“我的儿,还是你晓得疼人。”
他这举动突如其来,力道又不轻,加之那扑鼻的酒气实在熏人,孟玉楼猝不及防,“哎呦”一声,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紧接着小腹便传来一阵隐隐的、往下坠着的疼。
“官人……”
她脸色白了白,蹙起眉头,一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怎么了?”
西门庆见她神色不对,酒也醒了两分。
“肚……肚子有些疼……”
孟玉楼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痛楚的颤音,额角瞬间沁出细汗。
西门庆这才慌了神,连忙高声叫人。一时间,房里丫鬟婆子乱作一团。
吴月娘听得动静,也匆匆赶来,一看孟玉楼疼得脸色发白,蜷在榻上,心里便是一沉,急道:
“这……这莫不是动了胎气?快,快去请稳婆来!”
早有腿脚快的婆子应声跑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常在府里走动的王婆子被请了来,她凑到孟玉楼跟前看了看,又摸了摸脉,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回大官人、大娘,孟三娘这脉象不稳,腹痛见红,怕是……怕是胎气大动,有早产之忧啊!这才七个来月,可不是闹着玩的!”
“早产?”
西门庆瞪大眼睛,“这才不到七个月,如何就能生了?你这婆子莫要胡说!”
他心中既惊且疑,又怕又怒,对着吴月娘道:“稳婆懂得什么?去!拿我的帖子,速速去请太医院退下来的刘太医来!他老人家经验丰富,定有法子!”
正乱着,潘金莲也闻讯过来了,倚在门边瞧着里面人仰马翻。
她见孟玉楼疼得那样,心中并无多少同情,反倒因着西门庆方才先去看孟玉楼而泛着酸意。此刻听西门庆要请太医,眼波一转,款步上前,悄悄把西门庆拉到一边,声音娇娇怯怯:
“官人疼惜三姐,自是应当。只是……请太医来,固然是好的,可太医毕竟是男子,这妇人生产之事,怕是见得少,经验未必及得上积年的稳婆。再者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床上面无血色的孟玉楼,声音压得更低。
“三姐如今这样,若让男太医近身看了摸了的,传扬出去,三姐往后还如何见人?官人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潘金莲这话,看似处处为孟玉楼的名节和西门庆的体面着想,实则句句戳在西门庆最在意的地方——面子,以及对妻妾“贞洁”那点微妙的占有和忌讳。
西门庆果然犹豫了。
他看看疼得呻吟的孟玉楼,又想想潘金莲的话,眉头紧锁。吴月娘心急如焚,她多少猜出了潘金莲的心思,想劝又不敢违逆西门庆,只连声催促王婆子再仔细看看。
潘金莲见吴月娘如此着急,心里更是不爽,不过面上却满是担忧:“官人,现下最要紧的是三姐平安。王妈妈也是老手了,不如先让她尽力稳住,若实在不行……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眼下慌慌张张去请男太医,万一路上耽搁,或是太医不便,岂不是误了三姐?”
西门庆被她一番话说得没了主意,又见孟玉楼疼得厉害,烦躁地一挥手:
“罢了罢了!就依你!王婆子,你好生看着,若三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儿有个好歹,仔细你的皮!”
王婆子吓得连连称是,忙不迭指挥丫鬟准备热水、布巾等物。
李娇儿说自己房里有草纸布巾,忙不迭地跑回房里拿,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潘金莲退到一旁冷眼瞧着,冷冷道:“这个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什么?抢命呢!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生完了孩子,明日也不见得会赏你这小妇奴才一个纱帽戴!”
又转头看着孟玉楼痛苦的模样,心中那股嫉妒之火更甚,她暗暗想道:最好这老虔婆手艺不精,接生出些什么岔子才好。就算母子平安,这番折腾,也够这孟三儿受的,看她往后还怎么凭肚子争宠!
潘金莲见众人都围着孟玉楼转,没人理会自己,便走了出来隐在廊下冰冷的阴影里看。
屋内孟玉楼压抑的痛呼、婆子丫鬟匆忙的脚步声、吴月娘低低的催促声,还有西门庆烦躁的踱步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喧闹,却都是为了那床上躺着的人。
她看着这满院子为一个人奔忙的景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中只有汹涌而来的嫉恨。
西门庆在屋里待得气闷,又觉自己插不上手反添乱,一甩袖子走了出来,眉头紧锁,嘴里念叨着“祖宗保佑”,径直往祠堂方向去了,步履匆匆,神色凝重。
潘金莲见他出来,眼眸微亮,往前挪了半步,张口轻唤:“官人……”
可西门庆满心都是祠堂香火和孟玉楼肚里的孩子,耳中只回响着王婆子说的“早产之忧”,哪里听得见这声轻唤?竟是头也不回,脚步未停,匆匆消失在廊庑转角。
潘金莲僵在原地,心中更恨。
他连看她一眼、应她一声的工夫都没有了么?自己站在这里这么久,他竟视而不见!所有的酸楚、委屈、不被在意的愤怒,此刻全都化作了淬毒的恨意,不仅恨孟玉楼凭肚子争宠,更恨西门庆的无情忽视。
她不再看那灯火通明、人声扰攘的屋子,猛地转身,裙裾带起一阵冷风,快步走回自己房中。“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房门,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房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死寂。潘金莲扑到床上,脸埋进锦被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眼睛肿得像桃子。窗外隐约传来梆子声,已是后半夜。忽然,一声极其响亮、中气十足的婴儿啼哭,穿透层层院落,清晰地传了过来——“呱!”
潘金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便是隐约的人声喧哗,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又夹杂着喜悦。
过了一会儿,听得外面脚步声纷沓,有婆子高声报喜的声音由远及近:
“恭喜老爹!贺喜老爹!孟三娘生了一位小官哥儿!母子平安!”
这话如同惊雷,在潘金莲耳中嗡嗡作响。生了?还是个儿子?母子平安?!
她听见吴月娘欢喜的声音在吩咐什么,又听见似乎有人快步跑向祠堂方向。不多时,院子里似乎更“热闹”了,虽然已是深夜,下人们走动说话的声音都带着轻快。想必是西门庆在祠堂得了信,正忙着祭拜天地祖先,祈求那对母子长命百岁呢。
“全家欢喜……乱成一块……”
潘金莲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
是啊,生了儿子,西门庆有后了,孟玉楼地位稳了,吴月娘也松了口气,上下下下只怕都在为这件事高兴。
可这欢喜,这热闹,与她潘金莲有何相干?非但无干,反而像无数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