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沅陵长官部的朱赤,仿佛一尊被湘北寒风和长沙暗流淬炼过的雕塑,周身散发着愈发冷硬而炽热的气息。巡视前线看到的泥泞与麻木,长沙城内嗅到的“焦土”阴谋与争取到的微弱支持,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胸中激烈冲撞,最终化为更决绝的行动意志。他知道,空谈构想与安抚人心远远不够,必须立刻用铁与血的手段,为那具庞大的、松散的战区躯体,注入新的筋骨与魂魄。
整顿,必须从最核心也最敏感的地方开始——长官部本身,以及它所直接影响的战区风气。
第一次长官部全体军官会议上,朱赤没有悬挂地图,没有讨论战术,而是让副官抬进来几只沉重的木箱。箱子打开,里面不是武器弹药,而是一捆捆账册、报表、领据存根。
“这些,”朱赤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手指轻轻敲在木箱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是过去三个月,第九战区部分直属单位、兵站、仓库的粮秣、被服、弹药请领与核销记录。吴参谋长,念。”
参谋长吴逸志面无表情,拿起一份汇总清单,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始宣读:“……第十兵站监部,申报损耗霉变粮食十五万斤,经查,实际拨付民夫转运损耗不足两万斤,差额十三万斤粮款下落不明……第三被服仓库,申报紧急制作棉军衣两万套,实际库存及下发记录仅八千套,且多为旧衣翻新……长沙城内某秘密物资囤积点(为‘焦土’准备),账目显示采购柴油五百桶,实际清点仅一百二十桶,且部分为掺水……”
一条条,一桩桩,数字或许不完全精确,但勾勒出的是一幅触目惊心的贪腐、渎职、欺上瞒下的画卷。会场内鸦雀无声,许多军官脸色发白,额头见汗,不敢抬头。空气凝固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念毕,朱赤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冰刀般扫过全场:“前线将士,在泥水里啃着发霉的饼,用生锈的枪,守着连兔子窝都不如的工事。而我们某些人,坐在后方的办公室里,算盘珠子拨得山响,喝兵血,吃空饷,甚至敢把手伸向那些准备用来和鬼子同归于尽的物资!你们的心,是铁打的?还是被狗吃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响震得杯盏跳动:“我不管这些人背后站着谁,有什么靠山!从今天起,第九战区,绝不允许有这样的蛀虫存在!军法处!”
“有!”军法执行总监应声起立。
“依据这些初步查证,立即逮捕名单上的第一批十七人!其中,兵站总监部上校副主任刘某,证据确凿,情节特别恶劣,即刻枪决!其余人等,严加审讯,追缴赃款赃物,依律重判!此案由你亲自督办,三日内,我要看到初步结果公之于众!凡有说情、阻挠、通风报信者,同罪论处!”
“是!”总监凛然领命,挥手间,早已候在门外的宪兵涌入,当场带走了几名面如死灰的军官。会场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被带走者绝望的哀嚎。
“杀一儆百,不足以正风气。”朱赤环视剩下那些噤若寒蝉的军官,“即日起,长官部所有处室,进行工作效能与廉洁审查。吴参谋长,制定新的《第九战区各级机关办事细则与奖惩条例》,强调效率、透明与问责。各部队主官,回去后立即开展自查,十日内将结果上报。隐瞒不报或敷衍了事者,主官撤职!”
雷霆手段,瞬间震慑了整个长官部乃至开始向各部队扩散。一时间,沅陵城内风声鹤唳,但也有一股久违的清正之风,开始悄然流动。
处理完内部蛀虫,朱赤马不停蹄,开始进行人事与部队的“淬火”。
根据巡视观察和系统结合历史资料的模糊评估,他选中了原属第十五集团军的第52军第195师的一个团,以及原属第二十七集团军的第20军第133师的一个加强营,作为首批“天炉战法”试点与示范部队。选择前者,是因为该团团长在巡视中表现出了较强的责任心和一定的战术素养,部队骨架相对完整;选择后者,则是看重川军部队固有的顽强韧性和对复杂地形的适应能力。
朱赤亲自召见了这两位主官。面对第195师那个叫方先觉的团长(艺术化借用历史人物名),朱赤直言:“方团长,你的团,我要了。但不是让你去当炮灰。我要把你的团,打造成第九战区第一把‘淬火钢刀’!装备,我会从牙缝里挤出最好的优先补充你们——中正式步枪替换杂牌枪,轻机枪配到排,重机枪、迫击炮加强,还要给你们配上一些新式的反坦克武器和爆破器材。但我要的,是你们在半个月内,吃透我颁发的《新战法训练纲要》,从单兵战术到班排连协同,从野战工事构筑到夜间袭扰,必须达到全新标准!你们将是未来‘天炉’中,最坚硬、最灵活的那块炉壁!能不能做到?”
方先觉,一个三十出头、面容坚毅的军官,眼中爆发出炙热的光芒,立正敬礼,声音铿锵:“请长官放心!职部及全团官兵,必不负长官厚望!淬不成钢,提头来见!”
对川军那个叫王铭章的营长(同样艺术化借用),朱赤的说法又有所不同:“王营长,川军兄弟的硬气,全国皆知。我不要你们去跟鬼子的坦克硬碰硬。我要你们,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像山里的石头一样,又硬又韧。你们的任务,是熟悉湘北每一片山林,每一条小路。将来鬼子进来,你们就是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猴子,断他们的粮道,摸他们的哨所,打他们的冷枪,让他们日夜不宁!装备,我同样给你们换,但更侧重轻便、近战和山地作战。你们,就是‘天炉’里那些看不见却烧得最旺的‘暗火’!能不能当好这把‘暗火’?”
王铭章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带着浓重川音:“要得!长官!我们川娃子,爬山钻林子是家常便饭!保证把鬼子弄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北!”
朱赤将亲自参与修订、融入了大量现代步兵战术精髓(如三三制雏形、火力与运动结合、简易土木作业强化、近战夜战技巧等)的《第九战区部队整训与作战纲要》下发给这两支部队,并派出了由他亲自指定、结合了参谋部精英和部分有实战经验老兵组成的“战法教导队”,进驻指导训练。训练强度极大,从拂晓到深夜,射击、投弹、刺杀、土工作业、战术协同、长途奔袭……一切以实战、恶战为标准。伙食和补给,则按照朱赤的严令,得到了真正的优先保障。
与此同时,针对整个战区的后勤与动员,朱赤也挥动了手术刀。他成立了以吴逸志兼任主任的“战区整补委员会”,直接对司令长官负责,统一掌管所有兵员、装备、粮秣的接收、分配与核查,切断了各部队私自截留、倒卖的渠道。他签发《第九战区战时征用与补偿办法》,明确规定了向地方征用粮草、民夫、车辆、建材的范围、标准与补偿方式(打欠条、部分现金或未来免税承诺),试图以相对公平和有法可依的方式,缓解军民矛盾,获取持续支持。他还命令各部队,在驻防地协助修建或加固简易公路、野战医院、兵站仓库,并开始有计划地囤积粮弹。
这些举措,触及了无数固有的利益格局和行事习惯,阻力可想而知。告状的信件再次飞向重庆,质疑朱赤“独断专行”、“任用私人”、“虐待士兵(指高强度训练)”、“搜刮地方”。关麟征、杨森等大佬也或明或暗地表达了对资源分配“不公”的不满。但朱赤以罕见的强硬姿态顶了回去。他亲自写信向军委会解释,列举前线惨状和整顿的必要性;他召开高级将领会议,展示试点部队的训练成果和士气变化,用事实说话;对于告状信,他直接公开部分内容,并反问:“是让士兵吃饱肚子、练好本事去打鬼子叫‘虐待’,还是让他们饿着肚子、拿着破枪等死叫‘仁慈’?是铲除贪腐、理顺后勤叫‘独断’,还是任由蛀虫掏空战力、坐视防线崩溃叫‘民主’?”
他的道理直白而锋利,加上之前杀伐果断树立的威信,以及薛岳在关键时刻一定程度上的支持(薛岳也厌恶腐败和混乱),使得这股反对的声浪,最终没能掀起颠覆性的波涛。战区的机器,开始嘎吱作响地、向着朱赤设定的方向,缓慢而笨拙地转动起来。
半个月的时间,在高压、争议、汗水与悄然的变化中飞速流逝。试点部队的面貌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改变,士兵眼神中的麻木少了,多了些锐利和自信;长官部的办事效率有所提升,推诿扯皮减少;一些关键道路被拓宽,兵站里开始有了像样的库存。
然而,朱赤清楚,这只是“淬火”的第一步,刚刚将铁坯投入炉中,距离成钢,还差得远。更大的考验,永远来自敌人。就在十一月的最后几天,各种渠道的情报开始汇聚,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日军第11军,已经完成了休整和补充,其前锋部队正在岳阳等地频繁调动,侦察活动加剧。那座北方的“熔炉”,已经开始投料,火焰,即将升腾。
淬火之始,亦是风暴前夜。朱赤站在长官部作战室的巨幅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湘北的区域。他能感觉到,那根紧绷的弦,正在被无形的手,越拧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