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又称星城。即便在战时，即便城内已涌入大量难民和西迁机构，这座城市依然顽强地展现着它的活力与混乱交织的独特面貌。湘江缓缓流过，橘子洲头草木凋零，但沿江的码头依旧帆樯林立，装卸货物的号子声、小贩的叫卖声、茶馆里的喧嚣声、偶尔驶过的军车喇叭声，混杂着江风，扑面而来。街道上，长衫与西装并存，草鞋与皮鞋交错，难民茫然的眼神与商人精明的目光相遇，报童挥舞着刊登着模糊战况的报纸穿梭叫卖，墙上的标语新旧叠加，“保卫大武汉”的墨迹未干，“建设大后方”、“焦土抗战”的新口号又覆盖了上去。
然而，在这表面嘈杂繁盛的底下，一股冰冷刺骨的暗流，正沿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渠道，悄无声息地蔓延。朱赤抵达长沙时，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不仅仅是战争的临近，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东西。
他的临时驻地设在城东一所相对僻静、易于警戒的中学内。甫一落脚，尚未更衣，湖南省保安司令部的一名上校副官便已等候在外，声称奉省主席兼保安司令张治中之命，有要事呈报。
来人神色恭谨，递上的却是一份加盖了火漆密印的卷宗。朱赤屏退左右，打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卷宗内并非寻常军情公文，而是一份极其简略却字字千钧的“长沙城应急破坏计划要点”抄件，以及一份与之配套的“易燃易爆物资秘密囤积点分布图（部分）”。文件中虽未明言，但那“焦土抗战”、“不资敌”的指导原则，以及具体到电厂、水厂、主要仓库、桥梁、重要工厂的破坏顺序和方式建议，无不指向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一旦战局不利，这座城市将被它的守卫者亲手付之一炬！
“这是张主席的意思？”朱赤合上卷宗，面沉如水，声音听不出喜怒。
上校副官腰杆挺直，低声道：“回朱长官，此系上峰……有关指示之精神，张主席命卑职将此件呈送长官过目，并言明，一切具体布置，均待长官最终决断。相关物资与人员……已部分就位。”
已部分就位！朱赤的心往下沉。张治中将这份东西送来，既是通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压力测试，看他这位新上任的年轻司令长官，究竟是会不折不扣执行上峰可能的密令，还是另有打算。
“我知道了。东西放下，你可以回去了。转告张主席，此事关系重大，朱某需通盘考虑。在我未有明确命令之前，所有已就位之人员物资，必须绝对静止，严禁任何擅自行动！违者，以叛国罪论处！”朱赤语气陡然转厉。
“是！卑职明白！”上校副官凛然应命，敬礼后快步退出。
办公室内只剩下朱赤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校园里萧瑟的冬景，胸口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与这“焦土”的冰冷形成剧烈冲突。焚城？为了不资敌？可敌尚未至，先自毁长城？长沙不是武汉，这里的地形、民心、以及他正在构建的“天炉”战法，给了他坚守的信心。纵使最坏情况发生，撤退便是，何至于此？这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一座城市，更是数百万百姓的家园、抗战后方的经济支撑、乃至全国军民的抗战信心！历史上有过这样的惨剧，他绝不允许它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再次发生，甚至提前发生！
“系统，”他闭上眼，“调出所有关于长沙城市结构、人口密度、关键基础设施、物资储备点，以及……执行此种规模破坏可能造成的即时与长期影响的推演数据，尤其是对后续防御作战、民心士气及国际观瞻的影响。”
【数据调取中……结合本时代信息进行推演……】
【推演结果显示：在日军尚未兵临城下时主动执行大规模破坏，将导致：1. 本地守军与政府信誉彻底崩溃，军民关系破裂，可能引发大规模民变或溃散。2. 失去城市依托，“天炉战法”预设的后期巷战、逐屋争夺阶段将无从谈起。3. 物资巨额损失，直接影响战区后勤保障能力与长期抗战潜力。4. 国际舆论将视此为中国当局绝望与无能的标志，严重影响外援获取。5. 推演基于历史类似事件数据，平民伤亡及无家可归者数量预估……（显示为一串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
【战略建议：坚决抵制此计划。应依托城市进行顽强防御，即便最终不守，有序撤退与有限破坏（如军事设施）远比无差别焚城更符合长期战略利益。】
冰冷的系统推演，印证了他心中沸腾的反对意见。但这不够，他需要更有力的理由，更需要本土力量的支持。
“备车，去省府。”朱赤转身，目光锐利。
省府办公室内，张治中——这位身材高大、面容儒雅却目光深邃的湖南最高军政长官——亲自为朱赤沏了一杯君山银针。“朱长官年轻有为，临危受命，治中与三湘父老，皆翘首以盼啊。”
寒暄过后，朱赤单刀直入，将那份卷宗轻轻推回张治中面前：“张主席，此物，朱某看过了。”
张治中神色不变，微微颔首：“此乃非常时期，不得已之预备。治中亦知，焚城易，守城难，复城更难。然上峰屡有‘焦土’之训示，倭寇凶焰迫近，不得不防。”
“焦土抗战，精神可嘉。”朱赤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张治中，“然焦土应在何处？应在日军铁蹄之下，我军浴血抵抗之后！应在万不得已、撤退之时，对特定军事目标之有限破坏！而非敌踪未见，先自焚家园，驱民于水火，丧尽民心士气！张主席主政湖南，忍见千年古城、百万生灵，毁于己手？忍见三湘子弟，因家园被毁而离心离德，不愿再为我军提供一粒米、一个壮丁？”
他的话，句句如锤，敲在张治中心上。张治中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朱长官所言，何尝不是治中心中之痛？然……军令如山，形势逼人。若无绝对把握守住长沙，届时城陷敌手，资敌以用，我等皆成民族罪人。这个责任，你我都担待不起。”
“所以，关键就在于——我们能否守住长沙！”朱赤斩钉截铁，“朱某受命以来，巡视前线，整合部队，所谋者，便是在湘北铸就‘天炉’，将日军主力消耗、击溃于长沙外围！即便最坏情况，日军兵临城下，长沙城高墙厚，街巷复杂，正是进行残酷巷战、大量消耗敌有生力量之绝佳战场！岂有未战先弃，自毁战场之理？”
他展开随身带来的简化版“天炉战法”防御要图，向张治中详细解释了层层阻击、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构想，尤其强调了长沙城作为最终支撑点和反击基地的核心作用。“……故此，长沙非但不应毁，反而应加强守备，囤积物资，动员民众，准备长期坚守！焚城计划，与我之整体战略背道而驰，必须立即停止！”
张治中仔细看着地图，听着朱赤充满激情的讲解，眼神不断变幻。他并非不知兵，朱赤的构想虽然大胆，但并非毫无道理，尤其是结合湘北复杂地形来看。更重要的是，朱赤表现出来的这种死守的决心和清晰的思路，与之前弥漫的悲观与慌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朱长官，”张治中缓缓道，“你的战略，治中愿闻其详，也愿尽力支持。但……上峰之命，非同小可。若无令人信服之理由与……必要的‘安排’，恐难交代。况且，执行此项计划之力量，并非完全在省府掌控之下。”他意有所指。执行“焦土”的，除了保安部队、警察，很可能还有直属军委会或某些特殊系统的力量。
朱赤明白他的顾虑，沉声道：“上峰那边，朱某自会呈文详细阐述战守之策，并立下军令状！至于执行力量……请张主席将已掌握之名单、囤积点位置悉数告知。我以第九战区司令长官名义下令，所有相关行动即刻冻结！我会派战区警卫部队和宪兵，协同省府力量，对关键目标进行秘密监控和保护，绝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行动！同时，请张主席以省府名义，秘密召集长沙工商界、士绅界有力人士，朱某需要与他们见面，争取支持。守长沙，离不开长沙人的心！”
张治中凝视朱赤良久，终于，重重一点头：“好！朱长官既有此决心与方略，治中愿与长沙共存亡！相关名单与资料，稍后奉上。召集士绅之事，我来安排。但请朱长官务必抓紧，风声……已经有些紧了。”
离开省府，朱赤并未感到轻松。阻止“焦土”只是第一步，如何真正守住长沙，需要做的更多。他立即密令随行的警卫营长，抽调最可靠的官兵，组成数个小组，持他的手令，会同张治中提供的名单，对那几个秘密囤积了燃油、炸药等物资的地点，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隐蔽监控，如有异动，可先行控制，格杀勿论。
同时，另一场会晤在夜幕降临后，于城中一位着名绸缎庄老板、同时也是长沙商会副会长的深宅大院内悄然进行。与会者只有寥寥五六人，皆是长沙城内根基深厚、产业庞大、在民间极具影响力的士绅代表。灯火被调到最暗，厚重的窗帘垂下，气氛凝重。
朱赤同样没有穿显眼的将官服，而是一身深色中山装。他开门见山，将当前严峻形势、日军的威胁、上峰“焦土”政策的阴影以及自己决心死守长沙的“天炉战法”构想，坦诚相告。他没有隐瞒焚城的风险，因为这些人消息灵通，或许早已嗅到风声。
“……诸位都是长沙的脊梁，桑梓的栋梁。朱某今日之言，可视为交心，也可视为恳求。守长沙，需要枪炮，需要粮食，需要民夫，需要修补工事的材料，更需要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士气！若城未破而先自焚，诸位毕生心血、祖宗基业、阖城百姓身家性命，皆化飞灰。若同心协力，助我军守住此城，则长沙无恙，诸位的家业得以保存，更于国家民族立下不世之功！何去何从，请诸位明断。”
士绅们面色凝重，交头接耳，低声商议。担忧、恐惧、犹豫、以及对家园的眷恋、对朱赤承诺的怀疑，各种情绪在昏黄的灯光下交织。最终，那位白发苍苍的绸缎庄老板，颤巍巍站起身，向朱赤深深一揖：“朱长官推心置腹，老朽感佩。焚城之议，实乃自绝于三湘父老，我等万万不能接受！长官既有死守之志，老朽虽已年迈，愿尽绵薄之力！我旗下仓库所有布匹，可供军需制作被服；粮栈存粮，除留必需口粮外，悉数供应军前！并可联络各家商号，筹集款项物资，动员青壮协助城防工事！”
其他几人也纷纷表态支持。他们或许不完全懂军事，但他们懂利害，更懂得保护自己的家园产业。朱赤的决心和相对清晰的计划，给了他们一线希望，也将他们原本可能因“焦土”政策而产生的恐慌与抵触，转化为了支持守城的具体力量。一条军民合作、共保长沙的隐形纽带，在这个夜晚初步缔结。
离开那座深宅时，已是深夜。长沙城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下，只有零星灯火和远处江上船家的渔火闪烁。寒风吹过街道，卷起几片落叶。
朱赤抬头望向夜空，浓云遮星。星城之名，今夜无星。但他知道，他必须成为那颗刺破黑暗、指引方向的星。暗火已被他暂时按住，但远未熄灭。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他必须加快脚步，用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来彻底浇灭那“焦土”的鬼火，照亮这座城和这片土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