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颁布后的第三天,朱赤便离开了雾都重庆。没有欢送仪式,没有前呼后拥,只有一辆军用吉普和寥寥几名随行参谋、警卫,沿着崎岖颠簸的川湘公路,向着东南方向的沅陵——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临时驻地——疾驰。速度必须快,时间就是防线,就是士兵的生命,就是那座尚未成型的“熔炉”能否及时点燃的关键。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朱赤闭目养神,身下的颠簸却丝毫不能影响他脑海中飞速运转的思绪。系统界面在他意识的深处展开,不再是过去熟悉的战术地图和装备清单,而是一幅更为复杂、也更为模糊的“第九战区势力脉络图”。这是受命当晚,系统根据有限公开信息、历史记载以及他对当前国军内部生态的理解,生成的一份“非战斗辅助资料”。
图上有明线,也有暗线。明线是第九战区下辖的各集团军、军、师番号,指挥官姓名,驻防区域,大致兵力及装备评估(多为“残缺”、“待整补”、“装备混杂”等不详字样)。暗线则用更淡的颜色标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哪些是中央军嫡系,哪些是湘军、粤军、滇军等地方部队;哪些将领与陈诚关系密切,哪些又是薛岳的旧部心腹;哪些人与重庆某位大佬有师生、同乡或袍泽之谊;甚至还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可能与地方士绅、帮会乃至重庆其他情报系统有牵连的线条。
信息残缺不全,充满了“推测”、“可能”、“待核实”的标签。但这份图,已经足够让朱赤感受到肩头权柄所附带的那份沉甸甸的、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压力。这不是单纯的军事指挥问题,而是一个庞大、松散、内部充满张力的人事与利益聚合体。他的命令,能否顺畅地穿透这些层层叠叠的关系网,抵达每一支步枪的枪口?
“长官,前面就是沅陵了。”司机兼警卫排长小陈低声提醒。
朱赤睁开眼,望向车窗外。沅陵地处湘西,群山环抱,沅水穿城而过,地势险要。选择此地作为临时长官部,既有安全考量,也便于指挥湘北、湘西乃至鄂南战事。但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混乱与仓促交织的景象。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军车、骡马、担架和形色匆忙的军人,其中不少是刚从武汉前线撤下来的,军装破损,面有菜色,眼神中残留着撤退的惊悸与迷茫。临街的房屋墙上,刷着各种鼓舞士气的标语,也有些地方贴着征粮、征夫的布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畜粪便和一种人心惶惶的焦躁气息。
战区长官部设在城西一座前清留下的、颇为轩敞的祠堂建筑群内,门口简单地垒起了沙包工事,架着两挺捷克式轻机枪,卫兵警惕地打量着来往人员。当朱赤的吉普车驶抵门口时,并未遇到想象中的热烈迎接。只有一名佩戴上校衔的副官带着几名卫士快步迎上,敬礼,语气程式化:“朱长官,一路辛苦。薛长官(薛岳,此时尚未正式卸任转任前敌总指挥)及其他几位长官正在作战室等候。”
朱赤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他能感觉到,沿途遇到的军官、士兵投来的目光复杂无比:好奇、审视、怀疑、观望,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他太年轻了,资历太浅了,而他要接手的,是一个刚刚经历了大败、内部关系盘根错节、正处风雨飘摇中的庞大战区。
作战室设在祠堂最大的一间正厅里,为了采光,窗户被扩大,挂上了军事地图。室内烟雾缭绕,长条桌旁坐了七八位将官。坐在主位的,正是原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他身材不高,但极为精悍,方脸浓眉,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抱臂看着墙上地图,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头来。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朱代长官到了,请坐。”
“薛长官,诸位。”朱赤立正,向薛岳及在场诸将行了标准军礼,然后才在薛岳左手边空出的主位坐下——那个位置,此刻显得格外醒目而微妙。
气氛有些凝滞。在座的除了薛岳,还有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中央军嫡系,以善战骁勇着称,性格刚硬)、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杨森(川军将领,老资格,所部装备较差但韧性足)、战区参谋长吴逸志(薛岳心腹,保定军校出身,谨慎周密)等人。这些都是即将在朱赤麾下作战的关键人物,此刻却都沉默着,目光在朱赤和薛岳之间逡巡。
“朱代长官,”薛岳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听不出喜怒,“委座和军委会的命令,我们都已收到。第九战区这副担子,以后就落在你肩上了。薛某不才,此前未能阻敌于武汉,有负委座重托。今后,当以战区前敌总指挥之职,竭力辅佐,共御外侮。”他说得很是得体,但“代长官”、“辅佐”这些字眼,结合他沉稳如山的气场,无形中便给这次交接定下了一种并非全然心悦诚服的基调。
关麟征轻哼一声,端起粗瓷茶杯喝了一大口,声音洪亮:“朱长官年轻有为,武汉打得漂亮,兄弟我是佩服的。不过,这湘北的仗,和武汉不一样。小鬼子刚占了武汉,气焰正盛,我们这边呢,部队是新败之师,枪是破枪,炮是烂炮,兵员缺额都快过半了!这‘熔炉’怎么铸?关某是个粗人,就想听听朱长官实实在在的方略,怎么带着兄弟们在这泥巴塘里跟鬼子的铁王八和飞机大炮周旋?”
这话直白,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却代表了许多一线将领最现实的疑虑。他们不关心高层的权谋和任命,只关心谁能带他们活下去,打胜仗,或者至少死得有价值。
杨森捻着下巴上的短须,慢悠悠地开口,带着川音:“要得,朱长官,莫怪关老弟直爽。这仗咋个打,饭咋个吃,兵咋个补,都是火烧眉毛的事情。薛长官在的时候,我们也在抓紧整补,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军委会答应补充的兵员、装备,到现在影子都没看到几个。”
面对这预料之中的下马威和实实在在的困难,朱赤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不悦或慌张。他等众人话音落下,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薛长官坐镇华中,劳苦功高,武汉之失,非战之罪,乃国力悬殊、战略使然。朱某资历浅薄,蒙委座错爱,暂代此职,心中常怀惕厉。今日诸位所言,皆是肺腑之言,亦是当前最大难关。朱某不敢妄言已有万全之策,但既受此命,唯有竭尽全力,与诸位同袍共赴时艰。”
他停顿一下,目光扫过关麟征、杨森等人,最后落在墙上的地图:“关总司令问如何周旋,杨总司令问如何维持。我的回答是:第一步,不是周旋,是‘立根’;不是空等补充,是‘自救’。”
“立根?”薛岳眉头微挑。
“是。”朱赤起身,走到地图前,拿起指挥棒,“第九战区防线漫长,看似处处需防,实则关键在湘北,核心在长沙。‘立根’,便是要立刻统一思想,放弃‘处处设防、寸土必争’的陈旧观念,明确‘以空间换时间,以机动对呆板,以分散耗集中,最终在预设战场聚歼’的核心战法。此战法,我称之为‘天炉战法’。”他第一次在正式场合抛出这个经过系统推演和自己深思熟虑的术语。
“天炉?”吴逸志参谋长若有所思。
“天炉者,以山川河流为炉壁,以纵横道路为炉箅,以诱敌深入为添柴,以四面合围为鼓风。”朱赤的指挥棒在地图上湘北区域划动,“我们要做的,不是用血肉之躯去硬挡日军的钢铁洪流,而是要像一个有韧性的口袋,先放开正面,让敌人进来,在他们自以为得计、战线拉长、兵力分散、疲惫不堪之时,再突然收紧口袋,四面八方的部队像铁锤一样砸下来!这就需要我们各部队,必须放弃保存实力、画地为牢的旧习,必须建立起绝对的互信和高效的协同!”
他看向关麟征:“关总司令所部,将是这炉壁最硬的一块铁,初期需要你们在新墙河一线顶住最猛烈的攻击,且战且退,诱敌的判断和撤退的节奏,至关重要。”
他又看向杨森:“杨总司令所部,熟悉湘西地形,将来要像水银泻地,活跃于敌后侧翼,断其补给,扰其后方,让敌人寝食难安。正面硬碰非你所长,但灵活机变、坚韧不拔,正是川军的魂魄!”
接着,他目光转向薛岳,语气转为郑重:“薛长官,您久历战阵,威望素着,对湘鄂赣地形敌情了如指掌。这‘天炉’能否运转如意,各部队能否如臂使指,离不开您这位前敌总指挥的亲临调度与威望协调。朱某恳请您,主持制定详细的、各阶段、各部队的作战预案与协同细则。这方面,您是行家。”
这一番话,有战略构想,有具体任务分配,更有对薛岳这位前任、现任副手的充分尊重与倚重。既回答了关、杨等人的质疑,也初步展示了自己的思路和格局,更重要的是,在不动声色间,试图将薛岳这位实力派人物真正纳入自己的指挥体系,而非推向对立面。
薛岳盯着地图,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半晌,缓缓道:“‘天炉战法’……有些意思。诱敌深入,聚而歼之,道理不错。但实行起来,千难万难。部队素质不一,通讯不畅,补给困难,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崩盘。日本人也不是傻子,冈村宁次更是个精明的对手。”
“所以需要详尽的计划,严格的训练,反复的推演,以及,”朱赤目光坚定,“从上到下,必须贯彻如一的决心和纪律。从今日起,第九战区,只能有一个大脑,一个意志。凡作战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凡阳奉阴违、贻误战机者,无论何人,朱某必以军法严惩不贷!在此,先向诸位长官言明,也请诸位约束部下。”
他说到最后,语气陡然转厉,一股历经血火淬炼的杀伐之气隐隐透出,让在座几位老将都心中一凛。这个年轻人,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温和可欺。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与刚才不同。质疑并未完全消散,但朱赤展现出的清晰思路、务实态度以及不容置疑的决心,让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们,至少开始愿意听下去,看下去。
“吴参谋长,”朱赤转向吴逸志,“请立即以长官部名义下发两道命令。第一,各集团军、军、师主官,三日内必须将所属部队最新人员、装备、弹药、粮秣储备详细报表,以及当前防御部署图,呈报长官部,不得有任何隐瞒虚报!违者,主官撤职查办!”
“第二,令各部即刻开始,以军、师为单位,进行高强度机动、防御、阻击、反击协同演练。演练方案由长官部统一制定下发。我要在半个月内,看到各部的演练报告和存在的问题总结。”
“是!”吴逸志肃然应命。
“关总司令,杨总司令,”朱赤又看向关麟征和杨森,“请两位回去后,立即根据刚才的初步构想,思考贵部在‘天炉’中的具体位置和任务,并与薛总指挥、吴参谋长保持密切沟通。兵员装备问题,我会亲自向军委会催要,但在此之 前,各部必须利用现有条件,最大限度恢复战斗力,整肃纪律,囤积粮弹。湘北的百姓,就是我们最大的兵源和粮仓,如何与之相处,获取支持,亦是当务之急。具体政略,稍后详议。”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朱赤没有回避任何问题,从战术细节到后勤统筹,从与地方关系到对敌心理分析,他结合系统的辅助推演和自己的见解,一一应对。虽然不可能让所有人瞬间心服口服,但至少,他初步稳住了这个最高指挥层的局面,将“天炉战法”的核心理念强行植入了进去,并开始行使他作为战区司令长官的权威。
散会后,朱赤独自留在空旷了许多的作战室。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沅陵山城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残余的霞光交融。
薛岳最后一个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依旧站在地图前的朱赤背影,忽然开口道:“朱代长官。”
朱赤转过身。
“地图上的谋划,会议室里的命令,是一回事。”薛岳的声音很平实,“前线泥泞战壕里士兵的士气,破损步枪里还有几发子弹,断了粮的炊事班能不能变出米来,又是另一回事。你画的这个‘炉子’很大,很烫,希望……你真的有足够的柴火,把它烧起来,而不是把自己和几十万兄弟,先填进去。”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朱赤默然良久。薛岳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刚才努力维持的自信与决断的表象,直指核心的脆弱与风险。他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沉静而险峻的群山。
“系统,”他在心中默念,“评估当前战区整合进度及‘天炉战法’初期实施可行性。”
【评估中……】
【数据不足。需更多部队实际状态信息。】
【‘天炉战法’核心逻辑符合当前敌我态势与地形特征,推演胜率高于传统线性防御模式37%。】
【关键风险点:1. 部队执行力(当前评估:低)。2. 协同通讯能力(当前评估:极低)。3. 后勤保障持续性(当前评估:不稳定)。4. 高层政治干扰(风险未知)。】
【建议:优先获取真实数据,建立基本指挥通讯网络,强化核心部队(建议选择1-2个军)作为战术支点。】
朱赤深吸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路,才刚刚开始。真正的考验,在接下来的巡视路上,在每一处破败的军营和待修的工事里,在那些面黄肌瘦却依旧紧握着老旧步枪的士兵眼中。
他必须尽快走出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去触碰这个战区最真实、也最冰冷的脉搏。权柄虽重,唯有脚踏实地,方能承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