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重庆,浓雾锁城。
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的山城,被一层又一层湿冷粘稠的雾气包裹,能见度不过数十步。江轮低沉的汽笛声在雾中显得沉闷而遥远,码头上的苦力、小贩、逃难者的嘈杂人声也仿佛被这无边无际的灰白棉絮吸收、消融。这座城市,自国民政府西迁至此,便一直笼罩在这种潮湿、阴郁、却又带着某种顽强生命力的氛围之中。雾是重庆的盔甲,既掩护着战时陪都免遭日机精准轰炸,也隐藏着这座山城里无数错综复杂的暗流、算计与挣扎。
上清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临时驻地。这里原是一处依山而建、中西合璧的建筑群,如今外墙新刷了灰暗的伪装色,窗户玻璃贴上了防震的米字纸条,院子里新挖了防空洞入口,处处彰显着战时状态。森严的警卫,无声穿梭的黑色轿车,以及那些手持公文包、面色凝重的军官文员,都让这片区域弥漫着一种与外界市井喧嚣截然不同的、高度紧绷的权力气息。
上午九时,军事委员会小礼堂。
这是一间经过改造的厅堂,不算宽敞,却庄严肃穆。正前方悬挂着国父孙中山先生画像与青天白日满地红旗,长条会议桌旁已坐满了十数位将星熠熠的国军高级将领。军政部长何应钦、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军令部长徐永昌等中枢大员端坐上位,下方是陆续从各战区赶来述职或接受新命的司令长官、集团军总司令们。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烟、茶水和旧呢绒军装混合的复杂气味,低声的交谈在四壁间形成嗡嗡的回响,每个人的表情都隐藏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之后,难以捉摸。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此刻都落在站在军事态势图前,正在进行战况汇报与形势分析的那位年轻将领身上。
朱赤。
他站得笔直,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黄呢将官服熨烫得不见丝毫褶皱,领口的风纪扣严严实实。肩章上的两颗将星在礼堂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沉稳而内敛的光芒。与周围许多或富态、或沧桑、或深沉的老将们相比,他显得过于年轻,脸庞的线条因长期在前线风吹日晒和殚精竭虑而显得格外硬朗,肤色是军人特有的古铜色,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明亮清澈,仿佛能穿透地图上的符号与线条,直视战争迷雾背后的本质。他的左臂动作仍有些微的不自然——武汉会战末期那场惨烈的后卫战中留下的创伤尚未完全康复。
“……综合判断,日军华中派遣军,经武汉一役虽占地甚广,但伤亡颇重,尤其后勤线急剧拉长,兵力更形分散。其短期内再次发动如武汉会战般规模的战略性全面进攻,力有未逮。”朱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过炮火淬炼的、金属般的质感,清晰而稳定地传入在座每一位听者的耳中,压过了那些细微的杂音。“然而,日军攫取长沙,打通粤汉铁路全线,进而威逼西南大后方的战略企图从未改变。其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用兵狡诈,喜出奇兵,必不会给我军长久喘息之机。”
他手中的细长木制指挥棒,稳稳定格在巨幅地图上湘北、鄂南交界的那一片区域。“下一阶段,敌我争夺的焦点,必在湘北。岳阳、新墙河、汨罗江至长沙这一线,将是决定华中战局走向的关键。”指挥棒沿着地形曲线缓缓移动,“此区域,山川丘陵起伏,水泽稻田遍布,道路状况远逊于华北平原与武汉周边。日军的坦克、重炮、汽车部队在此等地形下,其机动性与火力优势将大打折扣。”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在场诸将,最终停留在居中正坐的几位最高长官脸上,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反之,此地形于我极为有利。我可依托纵横交错之山河地势,构筑多层次、大纵深之防御体系。以空间换时间,以节节抵抗消耗敌之锐气与兵力,诱其深入我预设之决战区域,而后集中优势兵力,断其归路,围而歼之!湘北,可为我铸造一座困死、耗干日寇之‘血肉熔炉’!”
“熔炉?”一个带着明显广西口音、语调却颇为平和的声音响起。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取下金丝眼镜,轻轻擦拭着镜片,目光却如实质般投向朱赤。“朱将军,构想甚好。然则,此‘熔炉’需何等之铁臂方能铸就?又需何等之薪火方能烧熔倭寇之钢铁?我军新败之余,各部队减员严重,装备损失巨大,士气亟待重整。湘北地区,地方政权交错,民间武力繁杂,粮秣筹集、兵员补充、部队协调,无一不是难题。你这一炉火,烧起来恐怕不易。”
白崇禧的话,看似提问,实则点出了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却未必宣之于口的重重困难。武汉失守后,国军主力损失惨重,溃散的部队需要收容整补,破碎的防线需要重建,低迷的士气需要提振。而湖南,虽是大省,但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与中央关系微妙,能否全力支持一场大规模会战,变数极大。
何应钦轻轻咳嗽一声,接过话头,语气更为官方持重:“健生(白崇禧字)所言,确是实情。岳军(薛岳字)在第九战区,已竭尽全力整顿防务,然时间紧迫,百废待兴。不知朱将军对此‘熔炉战法’,可有更为具体之实施方略?又需军委会提供何种支持?”他将问题抛回给朱赤,同时点出了现任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其中的考量,不言而喻。
朱赤面色不变,心中却明镜一般。他深知,自己这套脱胎于后世“天炉战法”精髓,又结合了当前敌我实际和系统辅助分析的建议,触及的不仅是战术层面,更关系到战区指挥权的潜在调整、资源再分配乃至派系平衡。他能在武汉打出名气,守住最后的尊严,靠的是前线血战和超越时代的战术运用。但要想主导一场战区级别的大会战,他需要的不再仅仅是战术奇谋,更是高层毫无保留的信任、授权以及协调各方利益的智慧。
他微微吸了口气,正准备依据早已深思熟虑的计划和系统推演出的数据继续阐述,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侧后方的小门处传来:
“再不易,也要烧!武汉丢了,长沙不能再丢!湘北若失,西南门户洞开,抗战大局将更为艰难!”
所有人闻声一震,齐刷刷起身立正。
蒋介石身着一袭朴素的青布长衫,外罩黑色马褂,手持文明棍,在数名侍从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入礼堂。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神情冷峻,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朱赤身上片刻,方才移开,走向主位。
“坐。”蒋介石压了压手,自己率先坐下。待众人重新落座,他并未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武汉战役,我军虽被迫转移,然予敌重创,更向全世界展现了我国军民用鲜血抗战到底之决心。国际观瞻,为之一变。此间,诸多将士浴血奋战,功不可没。”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朱赤,“尤以第七十四军等部,在朱赤将军指挥下,于武汉外围屡挫敌锋,最后阶段之撤退掩护,亦有条不紊,最大限度保存了有生力量。战功,殊堪嘉奖。”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然则,胜败乃兵家常事,过去之功,不足恃也。当前最要紧者,乃是稳定战局,阻敌深入,并寻机予敌更大打击,以振奋全国军民之信心!长沙,即为下一关键!委座与军委会经过慎重审议,认为第九战区责任空前重大,须得有一位胆大心细、勇于任事、善打硬仗恶仗之将领,统一指挥,统筹全局。”
说到这里,蒋介石停顿了一下,礼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疑,或羡或妒,再次聚焦于朱赤身上。
“朱赤。”蒋介石唤道,声音不大,却似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
“卑职在!”朱赤起身,立正应道。
“着你即日起,代理第九战区司令长官一职,全权负责湘鄂地区对日作战事宜,重点确保长沙安危!原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辞修(陈诚),另有任用。薛伯陵(薛岳)调任战区前敌总指挥,协助于你。”蒋介石的话语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了千钧之重的斟酌。“望你不负国家民族之重托,不辜负牺牲将士之英魂,在这三湘大地,真正为日寇铸起一座他们无法逾越、焚身灭顶之钢铁熔炉!”
“哗——”尽管有所预感,但当这任命正式宣布时,小礼堂内仍不可避免地响起了一片压抑的低声喧哗和倒抽冷气的声音。代理战区司令长官!全权指挥!这是何等惊人的破格擢升!朱赤的资历,在座衮衮诸公之中,几乎是最浅的。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一场豪赌,将整个华中战区的命运,押在了一位以善守和战术创新闻名的“年轻”将领身上。
何应钦、白崇禧等人面色平静,显然早已知情或参与决策。其他将领则神色各异,有惊讶,有沉思,有不以为然,也有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赤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但瞬间便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他挺直脊梁,抬起右手,向蒋介石,也向悬挂的国旗与国父像,敬了一个标准而有力的军礼,声音因为巨大的责任冲击而微微发颤,却依旧坚定如铁:
“谢委座及军委会信任!卑职朱赤,奉命!必当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与第九战区全体将士同生共死,与长沙城共存亡!日寇若想踏足长沙,必先从我部数十万官兵尸骸之上跨过!‘熔炉’不成,朱某愿先身殉此炉!”
誓言铿锵,在烟雾缭绕的礼堂内回荡。蒋介石凝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有关切,有期望,也有一丝深藏不露的审视。“好。具体人事、防务交接,由敬之(何应钦)、健生与你详细商议。所需之支持,军委会当尽力协调。望你即刻着手,时间,不等人。”
“是!”
会议又进行了一些程式化的讨论和部署,但核心已然落定。当朱赤随着人群走出那间充满烟味与权谋气息的小礼堂时,重庆浓厚的雾气扑面而来,湿冷刺骨。他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在胸腔内燃烧。
代理司令长官。全权指挥。长沙。
这三个词,像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也像三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向更广阔、也更凶险舞台的大门。他不再仅仅是一支军队的指挥官,他即将成为一方战区的统帅,数十万将士的生死,数百万百姓的安危,华中战局的走向,乃至全国抗战的士气,都将与他的决策紧密相连。
“光亭兄,恭喜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些许复杂的意味。朱赤转头,是李韫珩,他此前的参谋长,也是他最信任的袍泽之一。李韫珩的脸色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里的担忧与振奋交织,清晰可见。“这一步,可是……万众瞩目,也步步惊心。”
朱赤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雾气之上,是否有阳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脚下的路,必须走下去。用他在这个时代所学到的一切,用系统所能提供的有限帮助,更用无数将士的热血与忠诚,去铸就那座真正的“血肉熔炉”。
重庆的浓雾,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迷障重重。而长沙,还在遥远的东南方,等待着它的守护者,去迎接那必然到来的血火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