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资楼第四层,黄家的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家具气息和炖肉的油腻香味。肥波黄大卫搓着手,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焦虑,对着坐在旧沙发上的父母——黄建军和周爱华说:“爸,妈!徐哥亲口说了!等我和玲玲把婚事办了,就给我们安排!所谓体面活儿!怎么办?!”
黄建军,一个干瘦、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头,闻言只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打量着坐在儿子旁边、显得有些拘谨的玲玲。周爱华则不同,她立刻堆起满脸笑容,亲热地拉过玲玲(李凌波)的手,那手粗糙却很有力。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玲玲!”周爱华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悦,“徐老板那是咱们县里的这个!”她竖起大拇指,“他肯安排,那指定是又清闲又赚钱的好差事!你和我们大卫啊,真是有福气!这婚事啊,可得抓紧办!挑日子没?我看下个月初八就不错!”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拍着玲玲的手背,眼神热切地在她和肥波之间逡巡,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成家立业、抱上孙子的美好图景。黄建军也终于从烟雾里抬起头,哑着嗓子附和:“嗯,徐老板……仁义。成了家,就踏实了。早点办吧。”
压力像无形的潮水,瞬间将玲玲淹没。她感觉周爱华粗糙的手心像砂纸一样磨着自己的皮肤,那热切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灼穿。第四次了。这已经是她第四次为了任务,披上嫁衣,扮演新娘。前三次——杀妻案里的王玲玲,药厂案里的王玲玲,山寨里的张翠花——每一次都伴随着强烈的羞耻和生理性的厌恶,像被迫吞下肮脏的泥浆。
但这一次,当“结婚”两个字从肥波和他父母口中如此热切、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来时,一种全新的、冰冷粘稠的情绪,像毒蛇一样悄然缠上了她的心脏。她有种预感,这次任务会耗时漫长,一两个月?甚至一两年!甚至——失败!她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恐惧。
不是对任务风险的恐惧,也不是对身份暴露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荒诞的恐惧——恐惧太长时间的夫妻生活,自己真的会成为“黄大卫的妻子”。恐惧这个虚假的身份会像这身硅胶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扮演中,在周遭所有人热切的认同下,最终长进她的血肉里,再也无法剥离。恐惧那个镜子里穿着红裙或花袄的“新娘”,最终会彻底覆盖掉李凌波这个男人的轮廓。
这份恐惧如此真实,又如此荒唐,让她指尖冰凉,几乎要在周爱华热切的注视下颤抖起来。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回神。为了办案,为了拔掉南安县这颗赌博毒瘤……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翻涌,脸上挤出一个温顺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嗯……听叔叔阿姨和大卫的。”
……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双方“父母”见面(玲玲这边自然是李大纲找人假扮的“王建国”和“张淑芬”),商定婚期,筹备婚礼。黄家对这场婚礼倾注了极大的热情,或者说,倾注了他们对“上流社会注了他们对“上流社会”的全部想象——他们执意要办一场“洋气”的西式婚礼。
玲玲被黄母周爱华拖着,试穿了几件租来的婚纱。最终选定了一件肩部缀满廉价亮片、裙摆蓬松得像一团巨大泡沫的白色婚纱。当玲玲第一次在狭小的婚纱店试衣镜前,看到那个被层层叠叠的白纱包裹的身影时,她愣住了。
镜子里的人影,让玲玲(李凌波)的呼吸骤然一滞。
层层叠叠的洁白纱缎,如同被月光浸透的云朵,将“她”的身体温柔又彻底地包裹。粗糙的、缀满廉价亮片和塑料珍珠的蕾丝摩擦着颈部敏感的皮肤,带来一种陌生而刺痒的触感。腰身被内衣和鱼骨紧紧勒束,勾勒出一种极不自然的、却又被世俗定义为“美好”的曲线。巨大的裙摆蓬松绽开,沉甸甸地铺陈在脚下,像一场盛大而脆弱的梦。
最让她怔住的,是丰满的胸脯,深深的乳沟,充满了女性美!还有那片头纱。轻薄的白色软纱,从临时盘起的发髻上垂落,朦胧地遮住了大半视线,为镜中世界镀上了一层柔光滤镜。透过这层滤镜,镜子里那个身影的面容显得模糊而遥远——厚重的粉底掩盖了男性的脸影,精心描画的眼线和假睫毛弱化了眼神的锐利,口红勾勒出的唇形饱满而柔和。男性的棱角在脂粉和纱幔的共谋下,奇异地消融了。
只剩下一个……新娘。
一个即将走向婚礼殿堂的、披着圣洁白色的、符合所有人期待的新娘。
心动?!
这不是对肥波,绝不是。而是对这身衣服,对这个仪式本身所承载的、被世人赋予的庄重与美好幻想,产生了一丝……幸福感?仿佛在这一刻,剥离了所有卧底的算计、身体的伪装和内心的抗拒,仅仅作为一个“即将成为新娘的女人”,被这纯粹的、充满象征意义的白色所蛊惑。
那是一种对“完美”符号的短暂沉迷。是对“纯洁”、“承诺”、“归宿”这些被白色婚纱所象征的美好幻影的本能反应。仿佛只要穿上这身衣服,走过那条红毯,就能踏入一个光洁明亮、没有阴暗算计的正常人生。
这心动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真实,像一道雪亮的光,猝不及防地刺入她被层层伪装和使命填满的内心。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拂过裙摆上冰凉的亮片,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但这幻觉仅仅持续了心跳漏拍的那一瞬。
下一秒,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冷水,猛地将她浇醒。镜中那个“美好”的身影,每一个细节都是伪造的。胸前的弧度,纤细的腰肢,柔美的面容,乃至即将进行的婚礼本身,全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那阵莫名的心动非但没有带来任何暖意,反而催生出一种更深、更彻骨的寒意,比任何直面歹徒的时刻都要令人恐惧。她竟然……会对这个虚假的、作为诱饵的“自己”产生一瞬的认同和迷恋?
荒谬感和自我厌恶感尖锐地刺来。她猛地收紧手指,几乎要攥破那白色的纱裙。镜中“新娘”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李凌波的冰冷与清醒,仿佛刚才那瞬息的恍惚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一种毛骨悚然的警醒:这身白色的嫁衣,是比任何武器都更危险的枷锁。它不仅能禁锢身体,甚至能蛊惑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