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核心深处的法则领域,一如既往地流转着冰冷而宏大的秩序。
萨斯·卡·布朗的意识沉浸在如何最有效率地“修剪”艾索伦德那些不合理“枝桠”的推演中。
生命的随机性、情感的冗余、社会结构的低效嵌套……每一条待修正的“错误”都在他银色的意识视野中勾勒出清晰的路径。
就在他推演到如何重构联军士兵的集体意志,以最小代价瓦解其抵抗时,法则领域边缘传来了一阵……极其不和谐的波动。
那并非萨尔德加缪那种带着表演性质的华丽涟漪,也不是卡琳冰冷精准的共鸣。
这波动轻盈、跳跃、充满了一种天真又任性的无序感,像是一个孩子拿着彩笔在庄严的史诗壁画上胡乱涂抹,完全无视壁画本身承载的厚重与意义。
更让萨斯那趋于绝对理性的思维微微一滞的是,这波动中竟然还夹杂着几缕甜丝丝的、像是刚出炉的糖霜饼干的气息,与周遭冰冷肃穆的规则环境格格不入。
他银色的眼眸转向波动来源。
法则领域的边缘,那永恒变幻的迷雾中,两道人影浮现。
前面的是萨尔德加缪,依旧是他那身标志性的钴蓝礼服与白礼帽,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介于恭敬与戏谑之间的笑容,微微躬身:“尊敬的陛下,请容我为您引荐我们亲爱的第六团长——爱丽丝·希米尔·休斯小姐。她刚刚结束了在艾索伦德的初次‘散步’,想必有些新鲜的见闻渴望与您分享。”
而站在萨尔德加缪侧后方,微微探出半个身子的,便是波动的源头。
褪色的蓝色洋装,干净的黑皮鞋,用黑色缎带束起的金色长发,还有那双过于清澈、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心的蓝眼睛。
爱丽丝·希米尔看起来就像个走错了片场的、准备参加下午茶会的邻家少女,与这魔域核心、与魔王萨斯本身,都构成了一种荒诞到极致的反差。
她手里甚至真的拿着一块咬了一小口的、点缀着彩色糖粒的曲奇饼干。
她似乎完全没被周遭浩瀚恐怖的法则景象所震慑,蓝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看那些沉浮的规则象征物,又看看悬浮在中央的萨斯,然后……
她的目光被萨斯黑袍上一处极其细微的、因能量流转而产生的暗纹褶皱吸引了,歪着头,仿佛在研究那褶皱像不像一只蜷缩的猫咪。
萨斯那银色的、映照万物的眼眸,平静地落在爱丽丝身上。
没有威压,没有审视,只是一种纯粹的观察。
他读取着关于她的信息:新任第六团长,能力涉及空间与规则层面的异常操作,行为模式高度不可预测,被称为“小爱丽丝”,目前正在莫兰学院进行某种……“活动”。
“爱丽丝·希米尔。”萨斯的声音直接在法则领域响起,平稳无波,如同陈述一个事实,“你在艾索伦德的‘散步’,引起了可观的异常扰动。你的行为目的。”
这是一个直接的、寻求逻辑解释的提问。在萨斯的思维框架里,任何行动都应有其目的,无论是征服、破坏、测试还是收集信息。
爱丽丝眨了眨她的大眼睛,把剩下的曲奇饼干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咀嚼了几下,吞咽下去,然后才用那种清脆的、带着点梦幻般飘忽的语调回答:“目的?嗯……因为那里看起来很有意思呀!”
她往前飘了一小步,无视了萨尔德加缪微微抬起的、似乎想提醒什么的手,继续用分享秘密般的语气说:“您知道吗,陛下?那个学院,好——多好多的‘规矩’哦!几点钟上课,走哪条路去食堂,魔法要这样念,剑要那样挥……就像一本写满了‘必须’和‘不能’的、厚厚的、有点旧的书。”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仿佛闻到了旧书的霉味。
“可是,书上的字,为什么不能擦掉重写呢?画上去的格子,为什么不能跳出去呢?”她的蓝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以及一种近乎危险的跃跃欲试,“所以我就试了试!让钟声在奇怪的时间响起,让汤匙在碗底画迷宫,让影子自己跳舞……看看如果‘规矩’自己开始玩捉迷藏,那本厚厚的书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她说着,自己先“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画面。
萨斯沉默着。
目的……是因为“有意思”?行为……是像擦改书本一样随意涂鸦“规矩”?预期结果……是想看“书”露出“表情”?
每一个词汇他都理解,但组合成的句子所表达的思维逻辑,与他所认知的“行动逻辑”、“战略目的”、“力量运用”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
这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疯狂”,这更像是……一种基于完全不同认知基石的、彻底的天真与任性。
他试图将她的行为纳入自己的分析模型:制造混乱,削弱敌方组织度,测试敌方应对非常规手段的能力——这是有价值的战术干扰。
但她的自我陈述彻底否定了这种“有价值”的解读,将其降格为一种儿戏。
“你的‘规则涂鸦’,”萨斯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若仔细感知,会发现那绝对的平稳下,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精密仪器遇到无法识别杂质时的凝涩,“依据何种准则?预期达成何种可评估的效能?”
他换了一种更具体的问法,试图引导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可供理性分析的动机或模式。
“准则?”爱丽丝歪着头,金色的发丝滑过肩头,“嗯……要好看!要 surprise!要让人‘哇哦’一下!”她用手指在空中画着不规则的圈圈,“比如,让楼梯突然多出一阶会摔跤,不好玩。但让楼梯变成滑梯,咻——地一下滑到想去的地方,就很好玩!效能嘛……”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看到他们脸上‘咦?’、‘啊?’、‘这不对吧?’的表情,就是最好的效能呀!比打打杀杀有趣多了,不是吗,陛下?”
萨尔德加缪用礼帽轻轻遮住了下半张脸,但微微耸动的肩膀暴露了他正在极力忍笑。
萨斯:“……”
饶是以他千年沉淀的心境,与魔域核心融合后近乎绝对的理性,此刻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凝滞。
他银色的眼眸凝视着爱丽丝那理所当然、充满期待、仿佛在等待他认同“让人脸上出现‘咦’的表情”是极高战略价值的脸庞。
准则:要好看,要惊喜。
预期效能:看到别人困惑的表情。
战略价值:比打打杀杀有趣。
这完全是一套自我闭环的、基于“有趣\/无趣”而非“有利\/不利”的评判体系。其核心驱动力,是他所有计算模型中都未曾预设过的变量——童稚般的娱乐心。
他见过为权力疯狂的,为力量痴迷的,为仇恨燃烧的,甚至为艺术或某种理念偏执的。
但这种将一场可能颠覆大陆命运的冲突,视为一场可以随意篡改规则以满足个人“有趣”标准的“游戏”的心态……
无法计算。
无法预测。
无法纳入任何战略蓝图。
就像你精心设计了一套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复杂棋局,对手却突然把棋盘掀了,说要玩跳格子,并且认为跳格子比下棋“有意思”得多。
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情绪波动,在萨斯那如同万载寒冰般的意识深处,极其罕见地泛了起来。
那并非愤怒,也非轻蔑,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无语。
是的,无语。
面对这种彻底偏离常理、无法用任何他掌握的思维范式去理解或沟通的存在,他那足以规划世界“修正”蓝图的强大心智,竟一时找不到任何有效的对接点。
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法则领域内只有规则象征物流淌的微光,和爱丽丝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而开始略显无聊地、用脚尖虚点着并不存在的地面,哼起不成调儿歌的细微声响。
终于,萨斯再次开口。
那永远平稳无波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金属摩擦般的异样质感,那或许是他诞生以来,最接近“情绪化”的一次语调变化:
“……你认真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连萨斯自己那银色的意识都微微一顿。
这不是他惯用的、充满权威与确定性的语句。
这更像是一个……在面对彻底不可理喻之事时,本能发出的、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确认。
爱丽丝却似乎把这当成了对她“游戏”的进一步询问,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当然啦!陛下,您要不要也试试?我可以帮您在……嗯……”她环顾四周冰冷抽象的法则领域,似乎有点苦恼这里缺乏“涂鸦”的趣味性基础,“……在卡琳姐姐那些总是板着脸的灵魂上画个小笑脸?或者在三月兔先生的怀表里养几条会报时的小金鱼?保证‘surprise’!”
“噗——”
一声清晰的、没能完全憋住的气音,从萨尔德加缪的礼帽下传来。
他赶紧咳嗽两声,试图掩饰,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帽檐下弯成月牙的眼角出卖了他。
萨斯银色的眼眸,缓缓从一脸兴奋提议的爱丽丝脸上,移向旁边肩膀抖个不停的萨尔德加缪。
那一刻,魔域核心那冰冷绝对的法则领域,仿佛都因这极度荒诞的场景而产生了某种扭曲的、近乎喜剧效果的凝滞。
萨斯·卡·布朗,立志于重塑世界秩序、铲除一切“错误”与“低效”的现世魔王,在苏醒后不久,面对的第一个内部“战略汇报”,不是军团调动方案,不是敌方防御弱点分析,也不是对那个银发变量的深入研究。
而是一个穿着蓝裙子、吃着饼干、提议给他的核心部下画笑脸、在计时器里养金鱼,并且认为这比征服世界更有“意思”的少女团长。
而他的第三魔团团长,正在旁边笑得像个漏气的风箱。
一种极其陌生的、冰冷的、却又带着某种荒诞抽离感的波动,最终掠过了萨斯那亘古平静的意识深处。
那不是愤怒,也非嘲讽。
那更像是一种认知体系遭到降维打击后的短暂空白,以及空白之后,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自嘲的荒谬感。
他,萨斯·卡·布朗,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刻。
银色的眼眸深处,那映照万物的冰冷辉光,似乎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摇曳了那么一瞬。
然后,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却真实存在的、短促的呼气声,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又仿佛毫无意义,在这唯有规则低鸣的领域内,悄然散开。
那或许不能称之为笑。
那更像是一个精密运转的永恒钟表,在被一颗来自异次元的橡皮糖卡住齿轮后,发出的、一声无可奈何的、金属质感的叹息。
“……够了。”萨斯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稳,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仿佛要将刚才那一丝不该出现的情绪波动彻底冻结、抹除,“你的‘游戏’,可以继续。范围限定于艾索伦德指定区域。最大化制造认知混乱与规则不确定性。具体方式……随你。”
他不再试图理解或引导。
他将爱丽丝的行为重新定义为一种“不可控但可利用的混乱因子”,并给出了一个尽可能宽泛、避免再听到“画笑脸养金鱼”之类提议的指令。
“萨尔德加缪。”
“在,陛下。”疯帽子立刻站直,脸上恢复了那种完美无缺的、让人看不出真实想法的笑容,只是眼底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
“由你负责与她……沟通。确保她的‘游戏’,不会干扰核心进程。必要时刻,提供有限度的……‘创意’支持。”萨斯在“创意”这个词上,有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妙停顿。
“遵命,陛下!这绝对是一项充满‘挑战’与‘趣味’的任务!”萨尔德加缪优雅领命,语气欢快。
“下去吧。”萨斯不再看他们,银色的眼眸重新投向那无尽流转的法则象征物,仿佛要将意识重新沉入那宏大而有序的“修正”蓝图之中,洗涤掉刚才那短暂却极具冲击力的荒诞插曲。
爱丽丝似乎还想说什么,被萨尔德加缪轻轻拉了一下袖子,递过去一块新的、造型更奇特的饼干。
她的注意力立刻被饼干吸引,欢呼一声,跟着萨尔德加缪的身影,像来时一样,带着那种天真又任性的波动,消失在法则领域的边缘。
领域重归寂静与绝对理性。
但萨斯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完美“修正”蓝图里,被迫加入了一个无法用任何逻辑去框定、只能标记为“随机娱乐变量”的符号——爱丽丝·希米尔。
而更让他那冰冷意识深处,偶尔会泛起一丝极淡涟漪的是——他刚才,似乎……被气笑了?
这个认知本身,比他规划的任何世界修正方案,都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