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脚迈过第七块石板,鞋底“咔嚓”一声,像把最后一块锅巴也碾碎。巷子尽头那七缕炊烟忽然拧成一股,像奶奶手里的面团,往上一甩,甩出一道白晃晃的天梯。不是云,也不是雾,纯粹是刚开锅的米汤气,热腾腾地挂在半空,边缘烤得焦黄,像一张会呼吸的大锅巴。
你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那“锅巴梯”就软软地塌下一角,正好兜住你下巴,托着你往上抬。猫早蹲在你肩头,尾巴一甩一甩,像给你系围脖。它“喵”得极轻,却带着催促:别磨蹭,再晚一步,锅盖就盖严了。
你抬腿,一踩上去,脚底“滋啦”一声,像踩在刚抹油的平底锅,热得你直缩脚趾。可缩也没用,那梯自己往上长,一级一级,每一级都冒着米油泡,“咕嘟咕嘟”炸开小黄花。你数着,一共七七四十九级,级级都刻着个小圆坑,坑里汪着一滴熟米汤,像谁提前摆好四十九口小碟,等你去尝。
猫忽然跳下,沿着梯侧往上窜,尾巴扫过的地方,米汤立刻凝成薄脆,一张张挂在梯旁,像给空气贴锅巴墙纸。你顺手掰一块,放进嘴里,咔嚓——味道却不是锅巴,是七岁那年的第一口热粥,烫得你直吸溜,却舍不得吐。
第四十九级踩完,眼前“哗”地一亮,来到一片平顶屋脊。屋脊不是瓦,是整片整片的厚锅巴,边儿微卷,被日头烤出琥珀光。四十九口大灶围成圈,灶口朝天,锅里空着,却“噼里啪啦”自己响,像等主人下米。每口灶旁立一根稻草人,没胳膊,只顶着个空米袋,袋口用红线扎成笑脸,风一灌,袋子鼓鼓囊囊,像对你咧嘴。
猫领你走到正中央那口灶,灶沿刻着个小缺口,形状正对你口袋里剩下的六片锅巴。你掏出一片,放上去,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像钥匙拧锁,所有灶口同时喷出火舌,火不是红,是金黄,带着爆米花的甜腥。火舌舔上天空,把那片巨大的锅巴天舔得软软塌塌,边缘“簌簌”掉渣,渣落到你肩头,一捏就碎,碎成七颗小晨星,星在你掌心滚两圈,变成七粒新米,米壳“啪”地裂开,露出里头白玉仁。
米仁一露面,四十九口大灶同时闭嘴,火舌缩成四十九颗小火星,飘到半空,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星路,路尽头悬着一只大木盖,盖是锅盖,却反着扣,像等人坐进去。猫先跳上去,蹲在中央,尾巴圈成把手,冲你抬下巴:上来吧,这是最后一班“锅巴公交”。
你坐上,锅盖立刻晃悠悠起飞,沿着星路往前滑。滑过第一颗星,脚下“叮”地落下一声锣,像有人敲锅底;第二颗星,飘上一股葱花香;第三颗,是蒲扇拍蚊子;第四颗,是风筝线割手;第五颗,是奶奶用围裙给你擦嘴;第六颗,是灰烟花落在睫毛上;第七颗,最轻,是那句“慢点吃”的回声,像从很远很远的灶膛里传来。
七声落尽,锅盖“咣当”落地,停在一座旧院门前。门是木门,裂缝里却嵌满锅巴渣,一脚踩上去,咔嚓咔嚓,像踩碎一地脆骨。院墙矮,墙头晾着七排大铁锅,锅底朝天,被日头烤得发亮,像七面小镜子,镜里各映一道你小时候的影子:流鼻涕的、啃手指的、扒灶台偷吃的、摔破碗装哭的……影子一见你,全笑起来,笑声“叮叮当当”掉进锅里,炒出一盘“回忆花生米”。
猫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嗽。院里空荡荡,只中央摆一张方桌,桌是石桌,却铺着一层厚米浆,浆已半干,边缘翘起,像给石头穿件锅巴外套。桌上放七只空碗,碗底各点一粒焦米,围成圆圈。圆圈正中,摆着一口小土灶,灶里没火,却“咕嘟咕嘟”自己冒泡,泡里浮出七个小泡泡,泡泡到你眼前,“啪”地炸成七个小字:“添把火,就吃饭。”
你摸口袋,只剩五片锅巴。掰成小块,围着灶口摆一圈,像给娃娃摆积木。刚摆完,灶口“轰”地一声,火自己窜上来,火苗是软的,像奶奶的手,一下一下抚你的脸。锅里原来没水,只有一层米油,油被火一烤,立刻浮起七个小油泡,泡里各蜷一粒白米,米被油煎得“噼啪”作响,像七声小鞭炮。
米泡炸开,变成七只小白船,船头各竖一根细葱桅杆,杆顶飘着蛋花帆。船在油面打转,转七圈,一齐靠岸——岸就是碗沿。船一靠,自动翻身,“哗啦啦”倒出七勺热粥,粥里浮锅巴丁、虾米皮、葱花末、胡椒粉,还有一丝焦糊香,正是奶奶最拿手的那一口“锅底饭”。
你端碗,手一抖,碗里映出七张人脸:奶奶、猫、小娃、稻草人、麻雀、晨星、还有七岁的你自己。他们冲你笑,笑得你眼眶发热,却舍不得眨眼。一口下去,锅巴先脆后软,粥米先软后韧,烫得你直哈气,却哈出一口又一口的白烟,烟飘到半空,凝成七个小字:“吃饱好上路。”
碗底最后一口粥喝完,石桌“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裂缝里“嗖嗖”冒出七级台阶,台阶是米黄色,边儿烤得焦黑,像七片厚锅巴叠成的地道。你沿阶而下,猫跟在后面,尾巴扫过,台阶立刻合上,像把刚才的院子、石桌、空碗、人脸,全焖进一口看不见的大锅,慢慢熬成一锅稠粥,存在你胃里,暖在你心口。
七级走完,脚下一空,落进一条软通道。通道四壁是温热的米浆,手一撑,能撑出五指窝,像按在刚蒸好的年糕上。你往前爬,爬一步,身后就“噗”地合一步,像被大面团追着撵。猫却轻松,四爪一蹬一蹬,像在油锅里游泳,尾巴还不时扫你鼻尖,痒得你直打喷嚏。
爬了不知多久,前面透出一点亮,亮是橘黄,带着焦香。你一头扎出去,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大圆桌底下。桌是木桌,却包着一层厚厚锅巴壳,像穿盔甲。桌上人声鼎沸,碗筷叮当,却看不见腿,只见一双双筷子在空里飞,夹菜、蘸酱、碰杯,每碰一次,就掉下一粒米,米落地“叮”地变成小晨星,星滚到你脚边,排成七个小字:“蹲低点,别露头。”
你照做,猫却蹿上桌,尾巴一扫,扫下一盘“锅巴排骨”。排骨没骨,只有一排排小锅巴,用糖线穿成串,像冰糖葫芦。猫叼一串,甩到你怀里,你咬一口,糖先碎,再是锅巴的咔嚓,最后是一股热腾腾的排骨汁,像有人把整锅菜倒进你嘴里,却连块骨头都舍不得硌你。
刚吃完,桌面“咚咚”震,像有人拿勺敲锅。震了七下,圆桌中央忽然陷下去,陷成一口大圆井,井壁是米饭捏的,边儿烤得金黄。井里“咕嘟咕嘟”冒泡,泡里浮出七个大泡泡,泡泡到你眼前,“啪”地炸成七张大饼——不,是七张大锅巴,每张锅巴上画一张路线图:洼地、荷塘、麦田、炊烟、云床、灰烟花、锅巴路,七条线在饼心汇成一个小圆点,像在说:回到原点,也走到终点。
你正看,锅巴图忽然卷起,卷成七个小漏斗,漏斗嘴“嗖”地对准你口袋,把里头剩下的四片锅巴全吸进去,然后“咔嚓咔嚓”自己碎成渣,渣在井底铺一层,像给井穿件保暖内衣。紧接着,井口“砰”地合拢,圆桌恢复平整,只剩七粒新米在桌面排成箭头,箭头指向一条窄门——门是铁锅倒扣,锅底裂个缝,刚好够你侧身穿。
猫先钻,你后钻。一露头,冷风“呼”地灌进脖子,却带着熟悉的焦香。眼前是一片大夜,夜空是倒扣的大锅,锅底黑,却嵌满金黄爆米星,星一闪,就像米花在火里“噼啪”。脚下是条田埂,埂窄,只容一人,两侧是刚收割完的稻田,稻茬齐整整,像谁用锅巴刀切过。风一吹,茬头“沙沙”响,像在交头接耳:回来了,回来了。
你低头,鞋底“咔嚓”一声,踩碎一块干泥,泥里竟嵌一片小锅巴,形状正对你小时候偷吃咬掉的那块月牙。你弯腰抠,抠得指尖生疼,却舍不得松。猫跳上你肩头,尾巴扫你耳廓,像说:别停,再往前走七步。你抬头,远处有一点微光,光是橘黄,一跳一跳,像谁在夜里揭锅盖。
你数步,一步、两步……七步刚落,那光忽然放大,化成七级小台阶,台阶是旧砖,却烤得温热,像刚离灶。阶顶立着一个人影,背微驼,围裙洗得发白,手里却举一把大锅铲,铲头挑一片金黄锅巴,边儿翘起,正对你笑。你张嘴,却喊不出声,只觉胸口那七片暖宝宝忽然一起发热,热得你眼眶冒烟。
猫先扑过去,围着那人的脚打转,尾巴扫起一小片尘土,尘土在夜风里“噗”地炸成七个小烟花,烟花是白的,像七粒米在锅里打滚。你抬脚,刚踩第一级,身后“轰”地一声,整条田埂合拢,像有人把刚才的夜色、稻茬、星光、脚印,全盖进一口看不见的大锅,慢慢焖成一场梦,等你明早揭盖。
你跑,七级台阶“咚咚”作响,像七声小鼓给你送行。最后一步跨上去,那人伸手,把锅巴铲递到你面前,轻声说:“饿了吧?趁热。”你接过,指尖碰到她手上的老茧,糙得像锅巴边,却暖得你心口发颤。你低头咬,“咔嚓”一声,脆响惊起七只夜鸟,鸟飞向天空,翅膀各抖下一根小绒毛,绒毛飘到你手心,排成七个小字:“锅巴路,还长,但家在前头。”
你抬头,那人影已转身,往一片更亮的屋里走,围裙在风里“扑簌簌”飘,像一面旧旗。猫跳上你肩,尾巴圈住你脖子,像给你系围巾。你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焦香的后味,像奶奶把最后一勺饭刮进你碗,刮得“咔嚓”脆响,响成你脚下新的节拍。
你迈步,鞋底“咔嚓咔嚓”地脆响,像告诉整条夜路:走吧,走吧,锅巴还热,路还长,下一缕炊烟,就在前头等你去添第八把柴。而这一次,你知道,无论走多远,只要口袋里还留一片锅巴,就能顺着香味,找到回家的灶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