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懒洋洋的挑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曲径那头走来一群锦衣少年,为首者身披宝蓝织金锦袍,金冠束发,面如敷粉,只是眉宇间那股子骄纵之气,混着酒色浸出的倦怠,倒失了几分英气。
正是户部左侍郎家的嫡子,赵珩。
他身后簇拥着几个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一个个脚步虚浮,眼神轻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亭子里的谢家兄妹以及其他姑娘。
谢长风的眉头微蹙,随即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赵兄。”
声音平淡,听不出半分喜怒。
赵珩却压根没看他,径直走到亭前,一双桃花眼肆无忌惮地在谢雨瑶身上来回打量,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谢大小姐这身藕荷色罗裙,真真衬得人比花娇。只是不知,这采芳塘的荷花,比起大小姐的容颜,究竟是谁更艳几分?”
这话说得轻浮至极,简直就是当众调戏。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纨绔立刻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那目光,像是黏在了谢雨瑶的身上,毫不掩饰。
谢雨瑶哪里受过这等羞辱,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又气又窘,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往后退了半步,躲到了年纪尚小的谢婉兮身后。
谢婉兮虽小,却也看出赵珩来者不善,立刻像只被惹毛了的小兽,鼓起腮帮子,挺身而出,挡在谢雨瑶面前。
“你休得胡言!雨瑶姑姑比荷花好看百倍千倍,荷花哪及姑姑半分灵气!”
小姑娘声音清脆,带着不谙世事的认真,反倒让赵珩的调戏显得更加上不得台面。
赵珩闻言,非但不恼,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还是谢小小姐嘴甜。只是不知,”他笑声一收,话锋猛地一转,目光锐利地射向谢长风,“待会儿吟诗作对,谢大公子的才学,是否还能像在国子监里那样,‘惊艳’众人?”
他特意在“惊艳”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那股子不加掩饰的挑衅,昭然若揭。
周围几个亭子里看热闹的学子,顿时都竖起了耳朵。
谁都知道,谢长风才名素着,在国子监里稳压赵珩一头,赵珩对此早就心怀不满。
今日这是要借着雅集,当众找回场子了。
谢长风的面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对方挑衅的不是自己。
他淡淡开口:“雅集之上,以文会友,切磋交流而已,何来‘惊艳’之说?赵兄若是有雅兴,不妨一同赏荷题诗,也好让我等,领略一下赵兄的过人才学。”
他不接招,反手便将话头推了回去,堵得赵珩一口气不上不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就在气氛僵持,一触即发之际,水榭那边,一个温婉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责备响了起来。
“珩儿,休得无礼。”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暗红色妆花褙子,头戴金钗玉簪的华贵夫人,正款步走来,正是赵珩的母亲,户部左侍郎夫人柳氏。
柳氏脸上带着得体而疏远的笑容,走到近前,先是对着谢长风一行人微微福了福身。
“小儿无状,言语冲撞,让谢家公子小姐见笑了。”
她嘴上说着抱歉,可那眼神里,却看不到半分歉意。
谢长风连忙侧身避过,还了一礼:“赵夫人客气了。”
柳氏的目光随即落在谢雨瑶和谢婉兮几个姑娘身上,脸上的笑容亲和了几分:“这几位想必就是谢家的小姐吧?生得可真是标志。我们夫人们正在水榭那边说话,不如几位小姐移步过去,与我们一同赏荷?那边备了冰镇的酸梅汤和新巧的果子,可比在这里晒着强。”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像是长辈的关怀,又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分明是想将谢家的女眷从谢长风身边支开。
谢雨瑶正有些六神无主,听了这话便想应允,也好过在这里被众人围观。
谢长风却不动声色地用眼神制止了她。
他很清楚,一旦姑姑们和妹妹去了水榭,落入柳氏这种人手中,指不定会受什么委屈。
就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刻,塘中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那笛声清越婉转,如山间清泉,又如林中晚风,瞬间便盖过了岸边的所有喧嚣,将众人浮躁的心都抚平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艘精致的画舫,正破开满池的碧色荷叶,缓缓驶来。
船头之上,傲然立着一位白衣公子。
身姿挺拔如松,广袖随风而动,手持一支莹润生光的玉笛,眉目清俊,气质出尘。
笛声在靠近岸边时,微微一顿。
那白衣公子目光平静地扫过亭中剑拔弩张的情形,随即唇角微扬,朗声开口。
“谢公子,赵夫人,何不一同赏笛品荷?在下备了些新摘的莲蓬,正好与诸位同享。”
他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瞬间便将这紧张的气氛化解于无形。
“是翰林院的苏编修!”
“天啊,竟然是苏慕言苏大人!”
人群中立刻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呼,尤其是那些未出阁的少女们,一双双美目全都亮了起来,紧紧地盯着那道白衣身影,脸上飞起了红霞。
翰林院编修苏慕言,已致仕的苏太傅之孙,今科的探花郎,虽品级不高,却是天子近臣,负责修史纂书,是真正的清贵之职,前途不可限量。
更难得的是,他生得一副好相貌,才情人品,在京中都是有口皆碑。
柳氏一见来人是苏慕言,脸上的笑容立刻真切了许多。
她笑着打圆场:“原来是苏大人,倒是我们在此叨扰了苏大人的雅兴了。”
她说着,回头便拉了赵珩一把,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真正的严厉:“还不快向谢公子赔个不是!”
赵珩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再纨绔,也知道苏慕言这种清流官员不是他能得罪的。
更何况,对方一出现,便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连他方才精心营造的挑衅氛围,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心中虽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对着谢长风拱了拱手。
“方才……是我孟浪了,谢兄莫怪。”
谢长风微微颔首,神色淡然,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风波,就这么被苏慕言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画舫缓缓靠岸,苏慕言收起玉笛,从船头一跃而下,动作潇洒飘逸。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温和地落在谢雨瑶的身上。
眸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恰如夏日清风,吹散了她心头的委屈窘迫。
谢雨瑶脸颊一热,心跳骤然加快,连忙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角。
苏慕言看着她那明媚娇俏的脸庞上,飞起两抹动人的红晕,想起方才她被赵珩刁难时,那双清澈眼眸里倔强不屈的光,心中微微一动。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夏日雅集上碰到她。
上一次见她,还是元宵灯会上,她提着一盏兔儿灯,笑靥如花,那般明媚鲜活,早已刻入心底。
今日再见,看到她被那般无礼对待,身体便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下意识地就想为她解围。
看着她此刻害羞又带着一丝娇憨的模样,苏慕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转身,对着画舫里的人说了一句什么,随即又转回头,对着谢长风发出了邀请。
“谢兄,若不嫌弃,不如带着谢家诸位姑娘上船一叙?这岸上人多眼杂,日头也毒。”
谢长风看了一眼还心有余悸的小姑姑们和妹妹,又看了一眼不远处脸色阴沉的赵珩,果断地点了点头。
“如此,便叨扰苏大人了。”
他带着谢家诸位姑娘,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登上了那艘雅致的画舫。
画舫里早已坐着一位青衫文士,见他们上来,便笑着起身拱手:“在下姓陈,是慕言的同窗好友。”
此人正是苏慕言的好友,陈谦。
几人见礼落座,立刻有小厮奉上了清茶和一盘刚剥好的莲子,碧绿生青,鲜嫩欲滴。
谢婉兮和谢雨晴、谢雨欣立刻被那盘莲子吸引了,一人捏起一颗,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随即眼睛一亮。
那陈谦是个健谈的性子,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苏慕言身上,挤眉弄眼地小声调侃道:“我说慕言,你这可是英雄救美啊。那谢小姐的父亲虽只是个从五品鸿胪寺少卿,但她堂哥谢怀瑾可是当朝首辅,她自己又是才情样貌都一等一的出众,怎么样,这般天仙似的人物,还不入你苏大人的眼?”
这话一出,船舱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谢雨瑶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捏着茶杯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谢长风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审视。
苏慕言却像是没听出好友的调侃,拿起茶杯,递到唇边,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喝了一口,才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怎么会不入眼呢?
就是第一次在灯会上遇到她,那明媚鲜活的样子,便入了心了。
看着她,就感觉连自己这沉寂了十九年的人生,都跟着明媚了起来。
他面上不显,只是岔开了话题。
与谢长风谈论起了近日朝中的一些趣闻和典故,从经义文章,谈到地方风物,言谈间尽显博学多闻,又不带丝毫炫耀之意。
一来二去,谢长风对苏慕言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而谢雨瑶,则悄悄地抬起眼,看着那个谈笑风生的白衣男子,阳光透过舱窗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竟让她看得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