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照相馆”那狭小而又密不透风的暗房里,只开着一盏用于冲洗照片的红色安全灯。
昏暗的、如同血液般粘稠的红色光线下,林岳和梁胖子两人的脸,都显得异常凝重,明暗不定的光影,在他们脸上刻画出刀削斧凿般的深刻线条。
那张从微型电台里接收并翻译出来的、写着“七星岩有变,速归”的电报纸,被静静地放在桌子中央,纸上那寥寥七个字,仿佛每一个笔画都蕴含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压在两人的心头。
“把头,这下可真的是麻烦了。”梁胖子粗重的声音,在寂静的暗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憨直笑容的脸,此刻写满了焦虑,“孙先生的密电,从来都是字越少,事儿越大。七星岩那边,肯定出了我们想象不到的大事!陈丫头和老旱烟两个人,我真不放心。”
他说着,看了一眼里间床上那个因为惊吓和疲惫而沉沉睡去的于志刚,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这边……老于头这个情况,他就像个‘活火山’,精神状态太不稳定了,随时都可能爆发。更别说,许薇那条毒蛇,现在肯定已经疯了,正满世界地撒网找我们。我们前脚一走,我敢保证,后脚老于头就得死得不明不白。”
林岳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两张地图上。一张,是这几天他们刚刚弄到手的、详细的青岛市区地图;而另一张,则是他们的大本营,那个偏远海边的沙门村及其周边海域的地图。
七星岩,就在沙门村那张地图的边缘,被用红圈重点标注了出来。
他修长的手指,在两张地图之间,缓缓地来回移动,却迟迟没有落下。暗红色的灯光,映照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是外人无法看透的、剧烈翻涌的思绪。
这是一次对他作为“把头”的大局观和决断力的、前所未有的残酷考验。
棋盘的两端,都落下了致命的棋子。七星岩的异变,关系到整个计划的核心,甚至可能危及到陈晴和老旱烟的生命安全;而青岛这边,于志刚——这把刚刚找到的、解开“锁与钥匙”之谜的唯一钥匙,却又身处在最直接、最现实的危险之中。
放弃哪一边,都可能会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性的后果。
暗房里,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墙上老旧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在催促着他,必须尽快做出那个关系到所有人命运的抉择。
许久,许久。
林岳那在地图上游移不定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那双在红色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向了梁胖子,眼神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胖子,”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去联系许薇,约她见面。”
“什么?!”梁胖子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把头,你疯了?!咱们好不容易才从她手里逃出来,现在主动去找她,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林岳平静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已经洞穿了整个牌局的本质,“此一时,彼一时。昨天晚上,是我们落在她手里,我们是求生。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完全变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不是我们求她,而是她有求于我们。于志刚,这把唯一的‘钥匙’,在我们手上。这,就是我们现在最大的筹码!”
梁胖子愣住了,他看着林岳脸上那份超出年龄的冷静与自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林岳,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更多依靠勇气的年轻人了。在经历了一次次的生死博弈之后,他已经开始真正学会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把头”那样,去思考,去布局,甚至去利用敌人。
林岳从怀里,拿出了之前从那个叫“串儿小四”的掮客那里,用特殊手段搞到的、一个可以单线联系到许薇的加密电话号码。
“就约在明天早上,栈桥旁边的露天咖啡馆。”他将纸条递给梁胖子,“告诉她,我一个人去。”
第二天,晨光熹微,海风中带着一丝清晨的凉意。
青岛的标志性建筑栈桥旁边,一家露天的咖啡馆里,林岳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靠海的位置上。他只点了一杯清水,目光平静地看着远处的海鸥,在金色的晨光中追逐着波浪。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许薇换下了一身干练的风衣,穿了条时髦的连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只是一个来海边享受清晨阳光的游客。她也同样是只身前来,优雅地在林岳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但林岳知道,周围那些看似悠闲的游客、晨练的情侣、甚至是擦桌子的服务生里,至少有十个以上,是她手下最精锐的保镖。
“怎么,林把头,这么快就想通了?”许薇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率先打破了沉默,“准备把人,交给我了?”
林岳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抬起眼,平静地迎向她的目光。
“人,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
许薇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林岳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我需要你动用你的渠道和力量,立刻帮我将一个人——也就是于志刚先生,以及我们从他那里找到的一批非常重要的设备和资料,安全地、秘密地,送到福建的沙门村。”
“第二,”林岳继续说道,“在整个护送途中,以及他们到达沙门村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你需要派你最得力的人手,提供最高级别的安全保护,确保他们万无一失。”
许薇听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她眯起了那双漂亮的凤眼,红唇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林把头,你是不是还没睡醒?我凭什么,要反过来帮你做事,甚至还要给你当保镖?”
“就凭于志刚只信任我。”林岳的回答,简单而又直接,“也只有我,能让他重新开口,能让他心甘情愿地,重新开始当年那个被中断的‘03号课题’的研究。”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盯着许薇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出了自己的底牌,也是对许薇的最后通牒。
“他的研究成果,就是你身后那位老板,最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可以合作,未来的成果,共享。否则,许小姐你费尽心机,最终能得到的,就只能是一个彻底疯掉的、或者是一具冰冷的、毫无价值的于志刚。”
空气,在瞬间凝固。
许薇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死死地盯着林岳,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但她失败了。林岳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经过了长达一分钟的、令人窒息的对视和权衡之后,许薇终于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她知道,林岳说的是事实。强行抢人,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抢到一个不合作的“钥匙”,对她背后的老板来说,毫无意义。
“好,我答应你。”她终于开口,“我负责动用一切资源,将你的人和东西,安全送到沙门村。但是,作为交换,‘陨石’和‘照骨镜’的秘密,一旦被破解,我们必须拥有知情权,并且,共享所有的最终成果。”
“成交。”林岳点头。
一个各怀鬼胎、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海风吹破的临时同盟,就在这杯清水的见证下,达成了。
林岳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与虎谋皮。但他别无选择,这是在当前这盘死局之下,能够同时保住两边棋子的、唯一的办法。
当天下午,梁胖子便带着精神状态依旧不稳定、但因为林岳的承诺而暂时安静下来的于志刚,在许薇团队那几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的“护送”下,踏上了返回沙门村的漫长路途。
林岳站在照相馆的二楼窗边,默默地看着车队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而他自己,则在半小时后,孤身一人,登上了另一辆截然不同的、开往北方的长途汽车。
他的目的地,是胶东半岛深处,孟广义笔记中提及的、一个可能藏匿着卸岭派大师兄“龙五”的、名为“归云观”的神秘道观。
七星岩的惊天异变,仅靠他们现有的力量,已经远远不够。他必须去寻找师门失散多年的、那最强大的力量,来应对即将到来的、那场真正的滔天风暴。
汽车缓缓开动,窗外的城市,在暮色中渐渐远去。林岳靠在窗边,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轮廓,眼神中,没有离别的不舍,只有一种踏上未知征途的、孤独而又坚毅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