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二点,太阳正当头顶,毫无遮拦地将最恶毒的光与热倾泻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
废弃的化工厂在烈日的暴晒下,像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蒸笼。空气被灼烧得微微扭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滚烫的、混杂着金属锈蚀与化学残留物的干涩味道。地面上,那些凝固的油污被晒得微微发软,散发着更加刺鼻的气味。这里静得可怕,除了偶尔被热风吹动的破铁皮发出的“哐啷”声,再无半点活物的声息。
就在距离工厂正门约一公里外的一片稀疏小树林里,一辆不起眼的、漆皮剥落的银灰色面包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林荫,停在了一处绝对不会被主路上经过的车辆所察觉的死角。
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五条精悍的身影鱼贯而出。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男人,三十多岁年纪,剃着一个几乎能反光的板寸头,裸露的胳膊上肌肉虬结,青筋盘绕。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满脸横肉,眼神凶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从左耳根一直延伸到喉结处的一道狰狞刀疤,随着他转头的动作,那道疤痕仿佛一条蜈蚣般蠕动着。
他就是“过江龙”手下最得力的心腹,也是这群亡命徒中真正的头狼,人称“彪子”。
跟在他身后的四个小弟,也个个不是善茬。他们神情彪悍,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亡命之徒特有的狠厉与警惕,手里清一色地提着刚刚从座位下抽出的、用报纸包裹着的砍刀和手臂长的钢管。每个人的腰间都鼓鼓囊囊,显然还藏着更为致命的家伙。
“都他妈给老子把眼睛放亮点儿!耳朵竖起来!”彪子压低了声音,对着手下发号施令,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龙哥交代了,今天这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邪性。咱们是先头部队,先进去探探路,摸清楚里面到底藏的是过江的神仙,还是本地的小鬼。都给老子记住,没我的命令,谁要是敢擅自出声,擅自动手,老子回去就把他的手指头一根根剁下来喂狗!”
“是,彪哥!”四个小弟齐声应道,声音压抑而凶狠。
一行五人,如同五只准备进入未知巢穴的野狼,借着树林的掩护,悄然向那座在烈日下沉默如巨兽的化工厂围墙摸去。
与此同时,视角切换。
在与化工厂遥遥相对,直线距离约五百米开外,一座高耸入云、早已被废弃的砖砌水塔顶部,另一个身影,正以一种与下方那群人截然相反的姿态,存在着。
林岳独自一人,如同一块岩石,纹丝不动地趴在水塔顶部那圈布满了青苔和裂纹的水泥护栏边缘。为了避免反光,他身上盖着一层破旧的、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伪装网,只露出一双眼睛和手中紧握着的那架望远镜。
那是一架从潘家园黑市上淘来的、苏制“贝戈士”八倍军用望远镜。镜身沉重,漆皮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黄铜的底色,镜片也有些许划痕,但它那源自军工品质的优良光学性能,依旧足以将五百米外的景象,清晰地拉到眼前。
梁胖子则猫着腰,躲在水塔下方那锈迹斑斑的铁梯后面,手里攥着一把大号的管钳,紧张地为他望风。
在望远镜那略带淡黄色、微微晃动的圆形视野里,彪子一行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甚至连他们脸上因为炎热和紧张而渗出的汗珠,都清晰可见。
林岳看着他们熟练地找到一处围墙的破损点,动作敏捷地翻了进去,整个过程悄无声息,配合默契,显然是常年从事这种勾当的老手。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得不带任何温度的笑意。
“来了。”
他在心里默念道。
“一共五个人,比我预想中的十人小队要少,但也更加精干。看来那个刚愎自用的‘过江龙’,也不是一个完全没脑子的草包,还知道先派人来探路。”
这个经过他反复勘测后才最终选定的制高点,赋予了林岳一种近乎于“上帝”的绝对优势。他可以俯瞰整个化工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露天区域,清楚地洞察敌人的兵力分布、前进路线和队形变化,而身处工厂这座钢铁迷宫之中的彪子等人,对他这个隐藏在五百米高空中的“眼睛”,却一无所知。
信息的不对等,在战斗还未正式打响之前,就已经宣判了这场狩猎的主动权归属。
彪子带着四个手下进入工厂后,并没有急于深入。他经验老到,先是贴着围墙根,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视觉死角,仔细地观察了足足五分钟。
工厂里死一般的寂静,除了热风刮过管道时发出的“呜呜”声,再无任何异常。
“妈的,这鬼地方,连个鸟叫都没有。”一个小弟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闭嘴!”彪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越是安静,就越可能有鬼。两人一组,前后交错掩护,跟我来!”
五个人立刻摆出了一个简易的战术队形,彪子亲自带头,另外四人两两一组,呈一个品字形,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工厂的中心区域,那座最大的反应车间推进。
他们一路走得极其谨慎,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水泥地上,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那些巨大的储物罐后面、坍塌的厂房阴影里、以及半开着的仓库铁门。
然而,一路畅通无阻。
这种诡异的平静,反而让彪子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宁愿跳出来几个拿刀的跟他们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也比现在这种仿佛走进了鬼域的感觉要好。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林岳为他们准备的、第一道“开胃菜”前——那片从破裂管道中泄漏出来,早已凝固的粘稠油污地带。
这片区域面积不小,在烈日的暴晒下,表面呈现出一种与周围干燥的水泥地截然不同的、油亮亮的暗黑色。
“停!”
彪子猛地抬起手,整个队伍瞬间定在了原地。他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在地面上沾了一下,然后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骂道:“操,是机油!都他妈给老子绕着走,别滑倒了丢人现眼!”
他自己率先从油污区的边缘,一块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
其他几人也纷纷跟上。但其中一个长着一对招风耳、看起来有些急于表现的小弟,为了比同伴更快地通过,自作聪明地选择了一条更近的路线。他看到旁边有一块地面上似乎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土,看起来干爽坚实,便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了上去。
他做梦也想不到,那层薄土之下,早已被渗透的油污浸了个通透。
“噗通!”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摔跤声,在这死寂的工厂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个小弟的脚下猛然一滑,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体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向前扑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狗吃屎”。他手中的砍刀“当啷”一声脱手而出,飞出了好几米远,而他的脸,则与那片混合着灰尘的油污,来了一次最亲密的接触。
一时间,他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满嘴满脸都是那股令人作呕的机油味。
“草!你他妈是个蠢货吗!没长眼睛啊!”
彪子气得额头青筋暴起,转身就是一脚,狠狠地踹在了那个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小弟的屁股上,将他再次踹倒在地。
这个小小的意外,像一滴滴入热油锅里的冷水,瞬间让整个队伍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和急躁。他们的士气受到了轻微的打击,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节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狼狈所打乱。
而在五百米外,高耸的水塔顶部,林岳透过望远镜,将这滑稽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平静得仿佛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默剧。
这只是他随手布下的一道开胃菜而已,其作用,从来就不是为了造成多大的杀伤。
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
彪子怒骂了几句后,终究还是压下了火气,命令众人继续前进。那个摔倒的小弟在一片低低的嘲笑声中,灰头土脸地捡起砍刀,一瘸一拐地跟上了队伍。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整片油污地带,向着工厂深处,那座如同钢铁巨兽般趴伏着的、布满了无数反应釜和管道的巨大车间走去。
他们以为自己凭借着经验,成功避开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简单陷阱。
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正一步一步地,走进猎人为他们精心准备好的、一个更大、更复杂、也更致命的狩猎场迷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