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赌局
寅时三刻,宫门未开。
谢怀安静立在朱雀门外,手中捧着的不是笏板,而是一卷裹着硝烟味的军报,和一份墨迹半干、押着他全部身家的抵押契书。青石板上的寒霜浸透了薄底朝靴,冷意顺着小腿向上爬,他却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皇城根下的标枪。
身后传来车马声,是同样被急召入宫的几位阁老。户部尚书钱庸掀开车帘,看见谢怀安单薄的身影,摇头叹气:“谢尚书,何苦如此?天还没亮……”
“北境的火,不会等天亮。”谢怀安没有回头。
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门缝里泄出几缕昏黄的宫灯光晕。内侍监冯保手持拂尘立在门槛内,细长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停在谢怀安脸上,尖细的嗓音压得很低:“陛下在养心殿,只召谢尚书一人。”
几位阁老面色微变。钱庸欲言又止,终究甩袖转身。
谢怀安深吸一口气,踏入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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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里没有点太多灯烛。年轻的皇帝赵珩披着玄色常服,背对殿门站在北窗前,望着窗外还未褪尽的夜色。案几上摊着一份打开的军报,正是落鹰峡那封。
“来了?”皇帝没回头。
“臣谢怀安,叩见陛下。”谢怀安跪下行礼。
“起来说话。”赵珩转过身,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这封军报,朕看了七遍。每次看到‘跳入迷雾渊’五个字,都觉得……像是看错了。”
他走到案前,手指重重按在军报上:“五百人,去烧一个八百人守的隘口,然后跳进有去无回的死地。谢卿,你说陈锋是疯了,还是朕疯了,才会相信这种事?”
谢怀安直起身,从袖中取出那份抵押契书,双手奉上:“陛下,这是臣离京前,以祖宅、田产及三十年俸禄为质,向帝京七大商行借贷的凭证。幽州兵变时,臣用它稳住了赵元朗。现在,臣想用它,换陛下一个决断。”
冯保上前接过契书,呈给皇帝。赵珩只扫了一眼,就抬起眼:“什么意思?”
“请陛下准臣三件事。”谢怀安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第一,立即启用‘西线应急粮道’——那条先帝时勘探过、因过于险峻而废弃的古栈道。第二,以工代赈,征调北境南下流民开辟此道,付粮代工。第三……”
他顿了顿:“请陛下赐臣临机专断之权,北境后勤、幽州安抚、流民安置,一应事宜,由臣全权统筹。”
殿内死寂。
许久,赵珩笑了。那笑声里没有温度:“谢怀安,你这是要架空六部,独揽战时大权啊。”
“臣要的不是权,是‘快’。”谢怀安迎上皇帝的目光,“前线等不了层层票拟、各部推诿。陈锋用五百条命烧出来的这口气,如果我们不能在二十天内把它变成粮草运上去——北境防线崩了,要权何用?”
“你怎知陈锋还活着?”赵珩冷不丁问,“跳进迷雾渊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来的。”
“臣不知道。”谢怀安回答得干脆,“但王贺还在守营,赵元朗还在幽州观望,北境数万将士还在挨饿受冻。他们不需要知道陈锋是死是活,他们只需要知道——朝廷没放弃他们。”
皇帝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你拿全部家产作保,就为了赌一个‘可能’?”
“不是赌。”谢怀安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那是陈锋跳渊前寄出的最后书信,“陛下请看这句。”
赵珩接过,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力透纸背:
“若深渊可见星火,便是人间未弃我。”
“陈锋在赌。”谢怀安的声音低了下去,“赌他的死,能让朝廷睁开眼睛。赌那五百条命烧出来的火,能照亮一条被遗忘的路。臣……只是把他赌上的东西,接着赌下去而已。”
殿外传来隐约的钟声,该是早朝时辰了。
赵珩摩挲着信纸边缘,许久,忽然问:“如果朕准你所奏,你能给朕带回一个怎样的北境?”
谢怀安抬起头。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从北窗斜射进来,正好照亮他半张脸。那张清瘦的脸上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清醒:
“臣无法带回一个‘大胜’的北境。粮草不足,兵员疲惫,蛮族势大,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但臣能带回一个——‘还能为可能而战’的北境。”
“一个哪怕主帅跳了深渊、粮道被断、后方动荡,却依然相信‘值得’,依然愿意握着刀站在防线上的北境。”
赵珩沉默地看着他。
殿外的脚步声、低语声越来越近,朝臣们已经到了。冯保小心翼翼地上前:“陛下,该上朝了……”
皇帝抬手止住他。
他走到谢怀安面前,将那封抵押契书和军报一起,重重拍在谢怀安怀里:
“朕准了。”
“但你记住——”赵珩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满朝文武,有一半会骂你专权跋扈,另一半会等着看你摔得粉身碎骨。你若败了,朕保不住你,也保不住你的家产性命。”
谢怀安深深一揖:“臣,明白。”
“去吧。”皇帝转身,重新望向窗外,“今天这场朝会,朕陪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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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谢怀安刚刚陈述完“西线应急粮道”和“以工代赈”的方略,朝堂就炸了。
“荒谬!”兵部侍郎萧厉第一个站出来,满脸涨红,“废弃几十年的古栈道,现在要拿人命去填?还要征调流民?那些流民饥寒交迫,万一聚众生乱,谁来担责?!”
“流民不是乱民。”谢怀安平静反驳,“他们南下,是因为活不下去。给他们活路,给他们粮食,让他们用劳作换生存——这比把他们逼成盗匪,哪个更省兵力?”
萧厉被噎住,转而攻讦:“就算粮道能开,二十天?谢尚书莫非以为自己是神仙?北境存粮只剩十七日,你这三日误差,是用前线将士的命来填吗?”
“正是为了填这三日,才必须今日就动工。”谢怀安从袖中取出一卷地图,当殿展开——那是他连夜标注的西线地形图,每一处险隘、每一段可能坍塌的栈道,都用朱笔圈出,“臣已查过工部旧档,三十七年前,西线粮道曾通三年,后因维护不力废弃。但基础栈桩、开凿痕迹仍在。流民不需从零开始,只需清理、加固、拓宽。”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臣:“至于三日误差——臣愿立军令状。二十日内,第一批粮若未过黑虎口,臣自请革职下狱,家产充公。”
满殿哗然。
户部尚书钱庸忍不住了:“谢尚书!你那点家产,填得了这般浩大的工程?七大商行的借贷,利息高得吓人,你这是饮鸩止渴!”
“所以需要朝廷背书。”谢怀安转向御座上的皇帝,跪地高声道,“臣请陛下下诏——此战过后,凡出资出力之商贾,按其贡献,许其子孙科考、减免商税、乃至赐予爵位虚衔!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这下连一向中立的礼部尚书都皱起眉头:“商人干政,此例一开,国将不国啊……”
龙椅上的赵珩一直沉默着,此时忽然开口:
“国将不国?”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
年轻的皇帝缓缓站起身,走下御阶。玄色龙袍的下摆托过光洁的金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停在谢怀安身边,却面向众臣:
“诸卿可知,北境将士现在吃什么?”
无人应答。
“朕告诉你们。”赵珩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冻硬的麸皮饼,掺了一半沙土。一个饼,要掰成三份,吃三天。”
“他们穿什么?单衣外面捆茅草。朕的兵部去年报上来的冬衣采买,足够十万大军御寒——可北境送来的阵亡名录里,三成死因写着‘冻毙’。”
萧厉脸色发白:“陛下,臣……”
“朕没问你。”赵珩打断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躲闪的脸,“朕只是在想——当我们的将士在吃沙土、捆茅草、甚至不得不跳进深渊去烧敌人粮草的时候,我们在这里争论什么?”
他走到大殿中央,仰头望着高高的穹顶:
“争论体统?争论祖制?争论商人会不会污了朝廷的清贵?”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里满是讽刺:
“等蛮族的马蹄踏进帝京城门,诸位可以抱着你们的体统和祖制,一起去地下争论——看看阎王爷认不认这个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赵珩转身,走回御座前,却没有坐下。他扶着龙椅的扶手,一字一句:
“拟旨。”
“西线应急粮道之事,由尚书令谢怀安全权督办。六部及地方州县,凡有掣肘拖延者,无论官职,谢怀安可先斩后奏。”
“以工代赈之策,即刻施行。流民编册入工,日结粮酬,由户部直接调拨。”
“至于商贾褒奖——”他顿了顿,“凡此次出资十万两以上者,赐‘义商’匾额,三代内许一子入国子监读书;出资三十万两以上者,加赐六品虚衔,可入宫赴年宴。”
他看向谢怀安:
“谢卿,二十日。朕给你二十日。”
“二十日后,朕要在黑虎口看到大雍的粮车。”
谢怀安深深叩首:“臣——领旨。”
散朝的钟声敲响时,天色已大亮。
谢怀安走出太和殿,刺目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萧厉追了上来。
这位兵部侍郎脸色铁青,压低声音:“谢怀安,你以为赢了?北境那种绝地,二十日运粮上去?做梦!”
谢怀安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萧侍郎。”他轻声说,“陈锋跳下深渊的时候,也没想过能活着出来。”
“但他还是跳了。”
“为什么?”萧厉咬牙切齿。
“因为——”谢怀安望向北方,那里是千里之外的北境,是燃烧的落鹰峡,是无底的迷雾渊。
“有时候,明知是做梦,也得先把梦做下去。”
他转身,走下漫长的汉白玉台阶。
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石阶上,像一道独自前行的、固执的刻痕。
冯保不知何时出现在台阶下,捧着一枚金灿灿的令牌:“谢尚书,陛下赐您的‘临机专断令’。另外……七大商行的东家们,已经在宫外候着了。”
谢怀安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
他握紧,指节发白。
赌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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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北境,迷雾渊下七百丈。
李石头脚下一滑,碎石滚落。
他本能地向下看了一眼。
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眨了眨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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