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峡谷
岩壁在第五个时辰变成了另一种触感。
李石头的手掌又一次摸索向前时,没有碰到湿滑的苔藓或粗糙的岩石,而是一种……软中带硬的、带着弹性的表面。像某种厚实的菌毯,又像风干了的皮革。他吓得一缩手,火把下意识举高。
昏黄的光晕向前铺开。
然后,他看见了峡谷。
那不是想象中的、两侧峭壁夹着一条裂缝的“峡谷”。这是深渊之底的另一个世界——两侧的岩壁在五十丈开外就向内弯曲、合拢,在头顶三百丈的高处重新接合,形成一个巨大到令人晕眩的、倒扣漏斗状的穹顶空间。他们刚才下来的那条垂直裂隙,不过是这穹顶侧面无数道细小裂缝中的一条。
而他们脚下,是一片“地面”。
由层层叠叠、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烂植物和某种白色菌丝缠绕形成的地面,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令人不安的弹性。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朽气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更清晰的硫磺味,还有……一种隐约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味。
最诡异的是光。
不是火把的光。是那些覆盖了整片岩壁和部分地面的白色菌丝发出的光——一种冰冷的、带着淡蓝调的荧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沉在水底的梦境。能见度反而比在上面时高了,但一切都被染上了非现实的色泽。
“这……这是什么鬼地方……”王老五的声音在发抖。
“列阵。”陈锋的命令简短有力,“背靠背,面向外。火把不要灭,这东西怕火。”
队伍迅速收缩成圆阵。四百多人(又减员了十几个)挤在一起,兵器出鞘,警惕地环视这片发光的噩梦之地。
李石头站在圆阵外围,心脏狂跳。他能看见那些菌丝在微微蠕动——不是风吹的,是它们自己在动,像有呼吸一般起伏。有些粗壮的菌索从地面隆起,蜿蜒如蛇,末端膨胀成拳头大的球体,球体表面布满细密的孔洞,随着“呼吸”一张一合。
“将军,看那边。”一个眼尖的士兵指向左侧。
在菌丝森林的深处,隐约能看见一片开阔地。地面上散布着一些……东西。
陈锋示意队伍保持阵型,缓慢向那边移动。
距离拉近到二十丈时,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是骸骨。
人类的骸骨。
至少十几具,以各种扭曲的姿势散落在发光的菌毯上。有些还穿着破烂的皮甲,有些只剩白骨。最完整的一具靠坐在一根粗大的菌索旁,头骨低垂,手骨还握着一柄锈蚀的短刀。
“是三年前的斥候?”李石头声音发干。
陈锋没回答。他蹲下身,仔细查看最近的一具骸骨。骸骨胸前肋骨有多处断裂,像是被重物击打,但骨头上没有利器砍削的痕迹。更奇怪的是,所有骸骨周围的菌丝都格外茂密,有些甚至从眼眶、肋骨的缝隙里钻出来,开出细小的、荧光的花。
“他们不是摔死的。”陈锋站起身,声音凝重,“是战死的。”
“和什么战?”王老五问。
话音刚落,左侧的菌丝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很轻,但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瞬间转向那个方向,兵器举起。火把的光晕在菌丝上晃动,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窸窣声停了。
几息之后,右侧也传来同样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在菌毯上快速爬行。
然后是后方。
前方。
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点火雷!”陈锋低吼,“准备迎敌!”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那些黑乎乎的家伙。李石头也摸出一枚,引线握在汗湿的手心里。
就在这时,正前方的菌丝丛向两侧分开。
一个影子走了出来。
李石头的第一反应是:人?
那东西有近似人的轮廓——直立行走,有四肢,有头颅。但比常人矮小,大约只有孩童的高度。浑身覆盖着灰黑色的、光滑的皮肤,在荧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没有明显的五官,脸上只有几个凹陷的孔洞,像是眼睛和嘴的位置。
它停在十丈外,不动了。
然后,它抬起一条胳膊——动作有些僵硬,像在模仿什么。
它张开“手”(那更像是几根细长的触须缠绕成的形状),向前平伸。
接着,它开口了。
声音是从它脸部中央的孔洞里发出来的,嘶哑、破碎,却诡异地组成了两个能听懂的字:
“停……下……”
所有人毛骨悚然。
那不是野兽的嘶吼,那是人类的语言——尽管扭曲变形,但确实是他们说的官话!
“妖、妖怪!”一个年轻士兵崩溃了,手里的火雷差点脱手。
“稳住!”陈锋喝道,但他的脸色也白了。他死死盯着那个“影子”,忽然问:“你们是什么?”
影子歪了歪头——这个动作极其拟人。然后,它脸部下方的孔洞开合,发出咯咯的、像是摩擦的声音。
它在……笑?
下一秒,菌丝丛里涌出更多的影子。
几十个,上百个,密密麻麻,无声无息地将圆阵围在中央。它们全都保持着那个抬臂平伸的姿势,脸部孔洞一齐对着人群,像是在“注视”。
最恐怖的是,它们开始模仿。
不是攻击,是模仿。
圆阵左侧,一个士兵因为恐惧向后退了半步。几乎同时,对应位置的一个影子也向后挪了挪脚——动作分毫不差。
右侧,王老五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对面的一个影子的颈部也出现了类似的起伏。
它们在学。
学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学每一个本能的反应。
“别动!”陈锋厉声道,“都别动!它们是在观察、在学习!”
可恐惧压倒了理智。一个士兵终于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注视,狂吼一声,挥刀向最近的一个影子砍去!
刀锋划过空气。
影子没有躲。它甚至没有防御的动作,只是在那把刀即将砍中自己的瞬间——
它动了。
快得只剩一道灰黑色的残影。
士兵的刀砍空了,身体因为用力过猛向前踉跄。影子贴着他滑过,那条触须般的手臂顺势缠上他的脖子,一拧。
清脆的骨裂声。
士兵瞪大眼睛,软倒在地,抽搐两下就不动了。
影子松开他,退回原位,重新抬起手臂,恢复成那个“平伸”的姿势。整个过程不到三息,快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幻觉。
但尸体就躺在那里,脖子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
死寂。
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这些影子……不是野兽。它们有智慧,懂配合,会模仿,而且杀戮效率高得可怕。
“圆阵收缩!”陈锋的声音撕裂了寂静,“火雷预备——朝正前方,投!”
十几枚火雷划着弧线飞向影子最密集的区域。引线在空中嗤嗤燃烧。
影子们第一次出现了骚动。它们似乎认得这些东西,开始向两侧散开,但队形依然不乱。
火雷落地。
轰——!
爆炸声在封闭空间里震耳欲聋。火光吞没了一片菌丝和七八个影子,焦糊的腥臭味瞬间弥漫。被直接命中的影子在火焰中扭曲、崩解,发出尖锐的、不像任何生物的嘶鸣。
但更多的影子从爆炸范围外涌了上来。
这一次,它们不再模仿,不再观察。
它们进攻了。
灰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扑向圆阵。触须般的手臂挥舞着,末端能弹出锋利的骨刺;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在近距离看时,能看到孔洞里密布的、细碎的利齿。
“顶住!”陈锋挥剑砍翻一个扑上来的影子,剑刃切开那滑腻的皮肤,溅出暗绿色的粘稠液体。液体溅到菌丝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李石头已经顾不上害怕了。他机械地挥刀、格挡、再挥刀。这些影子单体战斗力并不算强,但它们太多了,而且配合默契得可怕。往往你刚挡开左侧的袭击,右侧就有另一只悄无声息地贴近,触须直插肋下。
更可怕的是,它们在适应。
最初几轮冲锋,士兵们还能凭借战斗经验和配合抵挡。但很快,影子们开始模仿他们的配合——三人一组,佯攻主攻配合,甚至学会了用尸体做掩护。
它们在学习战争。
“不能这样耗下去!”王老五浑身是血,大部分是影子的,也有自己的,“数量差太多了!”
陈锋也看出来了。这么打,最多一刻钟,圆阵就会被彻底冲垮。
“向暗河方向突围!”他指向刚才看见的那片开阔地后方——那里有隐约的水声,应该是地下暗河,“火雷开路!不要恋战!”
剩余的几十枚火雷集中投向一个方向,炸开一条血路。队伍像一把锥子,拼命向水声方向突进。
影子们紧追不舍。它们似乎对火雷有了防备,不再聚堆,而是散开从两侧包抄,用触须远程骚扰,拖慢队伍速度。
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骨裂声、兵刃交击声混成一片。
李石头冲在队伍中段,忽然脚下一绊——是一具刚才被杀死的士兵尸体。他向前扑倒,背包里的火雷滚出来两枚。
就在这一瞬间,侧面菌丝丛里闪电般窜出一道灰影,触须直刺他面门!
李石头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道人影从斜侧撞过来,将他狠狠推开。
是陈锋。
触须刺穿了陈锋的左肩,骨刺从后背透出。陈锋闷哼一声,右手剑反手一挥,将那影子的头颅斩飞。暗绿色的血喷了他一身。
“将军!”李石头爬起来,眼睛红了。
“走!”陈锋咬牙拔出还插在肩上的触须,伤口血肉模糊,但他脚步没停,反而推了李石头一把,“跟上队伍!”
暗河就在前方三十丈。已经能看见幽暗的水面,和岸边嶙峋的岩石。
但影子们的包围圈正在合拢。
“火雷!还有火雷吗?!”王老五嘶吼。
没人回答。刚才突围时,已经用光了最后一枚。
陈锋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灰色潮水,又看了一眼身后那些还在奋力搏杀、却一个个倒下的士兵。
他忽然停下脚步。
“李石头。”他喊。
李石头回头。
陈锋将手中的剑——那柄跟了他十几年、满是缺口的佩剑——抛了过来。
“接着。”
李石头下意识接住。剑柄还残留着温热的体温和粘稠的血。
“带他们过河。”陈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沿着河向下游走。下游一定有出口——三年前的斥候,是从这里出去的。”
“将军你呢?!”李石头声音在抖。
陈锋没回答。他转身,面向追来的影子潮,从腰间解下最后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用油布紧紧裹着的小包,里面是出发前他亲自调配的、威力最大的混合火药,本来打算在最关键时刻用。
他撕开油布,露出里面黑红色的粉末。
然后,他看了一眼李石头,又看了一眼那些还在拼杀的士兵,忽然咧嘴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却让李石头心脏骤停。
“告诉王贺。”陈锋说,“我没白跳这一趟。”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不退反进,抱着那包火药,一头撞进了影子最密集的区域!
“将军——!!!”
李石头的嘶吼被淹没在一声远比火雷猛烈十倍的爆炸声中。
轰隆——!!!
整个峡谷都在震动。菌丝成片成片地枯萎、燃烧。刺眼的火光吞没了陈锋的身影,也吞没了至少二三十个影子。狂暴的气浪将李石头和附近几个士兵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暗河边缘的岩石上。
李石头头晕目眩地爬起来,耳朵里全是嗡鸣。
火光渐渐熄灭。
那片区域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浅坑,和满地崩解的影子残骸。
没有陈锋。
什么都没有。
影子们的攻势停滞了。它们围在坑边,那些没有五官的脸“注视”着空荡荡的焦土,似乎有些困惑,又似乎在评估损失。
“走……”王老五满脸是泪,却死死拽起李石头,“走啊!别让他白死!”
幸存的士兵们跌跌撞撞冲进暗河。河水冰冷刺骨,却让他们清醒了些。
李石头被拖着跳进水里,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柄剑。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荧光弥漫、菌丝蠕动、如今又多了焦痕和尸骸的噩梦峡谷。
陈锋不见了。
但爆炸的余波还在空气中震颤,像一声不甘的、最后的咆哮。
李石头转过头,将剑插回腰间,深吸一口气,埋头扎进冰冷的暗河水流。
游。
向前游。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陈锋最后那句话:
“我没白跳这一趟。”
泪水混进河水,消失不见。
而在他身后,焦坑边缘,一只幸存的影子缓缓俯身,用触须碰了碰焦黑的泥土。
然后,它抬起头,脸部孔洞转向暗河的方向。
它学着人类的样子,侧了侧头。
像是在思考。
又像是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