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一步
黑暗是有重量的。
这是李石头坠入迷雾渊的第七个时辰里,最清晰的感受。那不是夜晚的黑暗,而是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压弯脊梁的浓黑。粗麻绳在手掌间高速摩擦,早已磨穿了皮肉,血混着岩壁的湿滑苔藓,让每一次抓握都钻心地疼。
头顶最后一线天光,在三百丈上方缩成惨白的一点,像一只遥远的、冷漠的眼睛。
“落脚——!”前方传来嘶哑的吼声,被深渊扭曲成怪异的回音。
李石头来不及反应,双脚便猛地撞上湿滑的岩石,整个人向前扑倒。背包里的火雷撞在肋骨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他趴在冰冷的岩面上,大口喘气,喉咙里全是腥甜的血味。
“点……点人数!”陈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比平时低沉许多,也沙哑许多。
火把一根接一根亮起,昏黄的光勉强撕开方圆十几步的黑暗。李石头挣扎着坐起,借着火光看清了他们的位置——这是峭壁中段一处突出的狭窄平台,宽不过三丈,身后是滑不留手的岩壁,前方……依然是望不到底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腐朽气味,混杂着水汽和某种说不清的、类似硫磺的刺鼻味道。岩壁上凝结着层层水珠,滴落时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在一片死寂中格外瘆人。
“四十七个。”王老五清点完人数,声音在发抖,“没了四十七个兄弟。”
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啜泣。
四十七个。坠落的惨叫声还在耳畔回荡,有些人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就消失在浓雾里。李石头想起其中一张面孔——是那个总爱偷藏干粮、说要留给家里小妹的瘦高个。下坠时,他腰间的绳子被突出的岩石磨断,李石头眼睁睁看着他张着嘴,手徒劳地向上抓了抓,然后被黑暗吞没。
像一粒沙掉进大海。
“检查装备。”陈锋的命令打破了死寂,“火把省着用,火雷必须保持干燥。原地休整一刻钟,然后继续下。”
“将军!”一个络腮胡的百夫长忍不住站起来,声音激动,“我们……我们还要往下?这鬼地方根本看不到底!四十七个兄弟已经没了!再往下……”
“再往下会死更多人。”陈锋平静地接过话头,他正蹲在平台边缘,用短刀刮着岩壁上厚厚的苔藓,“所以呢?”
“所以我们应该横向找路!”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是个左脸带刀疤的老兵,“这岩壁上有裂缝,我看见了!说不定能通到别的谷地,总比一直往下跳强!”
“跳?”陈锋停下手,转过头。火光照亮了他半张脸,另外半张隐在阴影里,眼神却亮得骇人,“你以为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
他站起身,走到平台最外侧,脚下碎石滚落,许久听不到回音。
“抬头看看。”陈锋说,“我们下来的路,是九十度直壁。带着这些装备,没有绳索补充,谁能爬回去?”
众人下意识地望向头顶。那条他们用尽所有绳索才勉强垂降下来的“路”,在昏黄的火光映照下,像一道通往天堂的、遥不可及的细线。
“横向的裂缝,”陈锋继续道,声音在深渊中回荡,“可能走一里就断了,也可能通向更深的绝地。而我们——”他拍了拍腰间干瘪的粮袋,“只剩下两天半的口粮。”
刀疤老兵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迷雾渊为什么叫‘死地’?”陈锋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因为下来的人,都想着‘找一条安全的生路’。但他们忘了——真正的死地,从不会给你留生路。”
他弯腰,从刚才刮开的苔藓下捡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被磨得光滑的碎石,形状并不特别,但上面有用尖锐物体反复刻画的痕迹。陈锋用拇指抹去表面的湿泥,火光凑近。
几道歪歪扭扭的线条,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跪在地上,双手抱头。
在人形旁边,刻着两行小字。字迹癫狂潦草,有些笔画甚至重叠在一起,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刻下的:
“别往下看”
“影子在学我们走路”
李石头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身边的王老五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是……”
“三年前那支斥候小队留下的。”陈锋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滴水声盖过,“七个人进来,只回去了两个。回去的,都疯了。”
他翻转石块,背面还有更模糊的字迹,需要凑到极近才能辨认:
“第七日……听见笑声……不是我们的……”
平台上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停了。
只有滴水声。
嗒。嗒。嗒。
“将军……”李石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们……我们才下来七个时辰……”
“所以时间不多了。”陈锋将石块揣进怀里,转身看向深渊,“刻下这些字的人,至少在这里撑了七天。他们发现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最后又遭遇了什么——我们不知道。”
他顿了顿:
“但有一件事很清楚:他们是在往下走的途中,才开始刻字的。”
络腮胡百夫长脸色惨白:“您的意思是……下面……”
“下面有东西。”陈锋直截了当,“可能是致命的瘴气,可能是地形绝路,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同样——下面也可能有他们发现的、我们不知道的‘路’。”
他走到平台边缘,这次蹲下身,从背包里取出一根备用的火把,点燃,然后用力向下抛去。
火把旋转着坠落,橘黄的光圈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照亮了下方短暂的一瞬——
嶙峋的岩壁。垂挂的藤蔓。更深处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
然后,火把的光缩小成一点,最终熄灭。
没有落地的声音传来。
这个深渊,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陈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转向队伍,目光再次扫过所有人。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现在,我最后问一次。”
“有人想试试横向裂缝吗?我不拦着。口粮可以分你一份,火把可以分你一支。但一旦分开,生死自负,再无汇合的可能。”
没有人动。
李石头看着周围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每个人都脏兮兮的,脸上带着擦伤和恐惧,但眼睛深处,还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东西。
那东西,叫不甘心。
“很好。”陈锋点头,“那么记住——”
他指着岩壁上那行癫狂的刻字:
“‘别往下看’,是警告我们不要被恐惧吞噬。”
“‘影子在学我们走路’,是告诉我们——这下面,有东西在观察、在模仿。”
他重新系紧腰间绳索,检查了第一个垂降扣:
“从现在起,每一次落脚,都要确认岩石是否稳固。”
“每一次呼吸,都要留心气味是否变化。”
“每一次听到异响——哪怕是同伴的脚步声,也要先确认,那是你的同伴。”
他转过身,背对众人,面向无底的黑暗:
“我们不是在寻找生路。”
“我们是在走向那个让七个人发疯、两个人逃回去却生不如死的地方——”
他抓住绳索,向后一仰,身影瞬间消失在平台边缘。
只有声音从下方传来,在岩壁间碰撞、回荡,像一句古老的咒言:
“——然后,从那里,杀出一条活路来。”
李石头冲到平台边,看见下方十几丈处,陈锋的身影悬在黑暗中,火把的光晕在他身周摇曳,照亮了一小片湿滑的岩壁。
那身影那么小,在无边的黑暗里,像一粒随时会熄灭的火星。
但正是这粒火星,在向下坠落。
李石头咬牙,抓住自己腰间的绳索,学着陈锋的样子,向后仰倒。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风声在耳畔呼啸,冰冷的水珠砸在脸上。他死死闭着眼,不敢看下方,不敢想还有多深。
只有手掌间绳索摩擦的剧痛,提醒他还活着。
活着。
向下。
耳边似乎响起陈锋刚才那句话的回音:
“这下面,有东西在观察、在模仿……”
李石头猛地睁开眼。
下方,陈锋的火光已经缩得更小。而在那火光边缘的阴影里……他是不是看见,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
像某种光滑的、反光的东西。
像……眼睛?
他不敢确定。
只有绳索在掌心继续滑动,带着他坠向更深、更未知的黑暗。
而岩壁上,那块刻着警告的石块所在的位置,此刻正缓缓渗出一缕乳白色的、甜腻的雾气。
雾气贴着岩壁爬行,所过之处,苔藓迅速枯萎变黑。
无声无息。
像某种活物,在追踪着这群不速之客的脚步。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