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回响
火是在子时三刻彻底烧起来的。
王贺站在望楼最高处,看着北方天际那片翻涌的橘红,整张脸被映得忽明忽暗。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带着焦糊的气味,还有隐约的、木头爆裂的噼啪声。
没有欢呼。
营地里死一样的寂静。所有能动的士兵都爬上了了望台、挤到了栅栏边,沉默地望着那片不属于星辰的火光。那火光太亮,亮到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没有激动,没有振奋,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被烫伤般的凝视。
他们知道那火光是什么。
五百个人。三天的口粮。十七枚延时火雷。还有一条跳进迷雾深渊的路。
“将军……”身旁的亲兵声音发颤,“那是……成了吗?”
王贺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右手,按在胸口冰冷的铁甲上。那里压着一封今早才收到的、陈锋留下的密信,信的最后一句墨迹犹新:
“若见火光,勿悲勿喜。此非胜败之兆,乃我辈未死之证。”
未死之证。
王贺死死盯着那片火光,忽然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肉,渗出血,他却感觉不到疼。
那火光在烧的,是粮草,是隘口,也是五百条他熟悉的面孔。赵铁柱爱哼的小调,李石头总也缝不好的破袜子,还有陈锋站在点将台上时,被风吹起的旧战袍下摆……
“传令。”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各营集结,重布防务。斥候前出十里,盯死黑水河对岸动静。”
“将军?”亲兵愣住,“不……不准备接应吗?”
“接应什么?”王贺转过身,火光在他眼中跳动,“他们不会从原路回来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好这道防线——守到他们用命换来的这口气,变成真正的生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别让这把火,白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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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黑水河北岸。
蛮族主将兀术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酒浆肉食洒了一地。他冲到帐外,死死盯着南岸那片冲天火光,拳头捏得指节发白。
“落鹰峡……落鹰峡怎么可能?!”他低吼,像受伤的野兽,“八百守军!三道岗哨!就是八百头猪,也不会让人摸到粮草堆前!”
探马跪在雪地里,浑身发抖:“将军……袭击者是从绝壁方向来的,事先毫无征兆。等守军发现时,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且……是连环火,扑不灭!”
“人呢?袭击者呢?”
“不、不见了……”探马的声音越来越低,“隘口没有突围痕迹,崖边有大量绳索和脚印,指向……指向迷雾渊。”
兀术僵住。
迷雾渊。
那个连蛮族最悍不畏死的探子都不敢深入的死地,那些南人……跳进去了?
他缓缓转头,望向那片被火光映照得愈发深邃幽暗的峡谷轮廓。寒风卷着雪沫打在他脸上,他却感到一阵陌生的寒意,从脊背窜上来。
这不是战术。
这是疯子的行径。
但下一瞬,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如果这不是疯狂呢?如果这是明知必死,却还要用最惨烈的方式,在他眼前烧出一场警告呢?
“传令。”兀术的声音冷了下来,“黑水河沿线所有营地,戒备等级提到最高。落鹰峡残部撤回,缺口由中军抽调两个千人队补上——要最精锐的。”
“将军,那我们的粮草……”
“从后方大营调。”兀术打断他,眼神阴沉,“还有,派人去查——查清楚这支袭击部队到底是谁带的头。我要知道,南人那边,到底出了个什么样的疯子。”
他最后看了一眼南岸的火光。
那火光还在烧,烧得他心头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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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尚书省值房。
谢怀安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老仆的声音在门外急得变了调:“老爷!北境八百里加急!落鹰峡……落鹰峡烧了!”
他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时,送信的驿卒几乎瘫在阶前,手中高举的军报封皮上,猩红的“急”字在灯笼下刺目惊心。
展开,扫过,再扫一遍。
谢怀安的手指停在最后几行字上:
“……袭击者约五百,得手后全员退入迷雾渊,生死不明。北境大营已全面戒备,然存粮仅余十七日。望朝廷速决。”
落款是王贺,盖着北境留守将军的印。
谢怀安闭上眼。书房里只剩烛火哔剥的声音,和驿卒粗重的喘息。
五百人。跳进迷雾渊。
他知道那是谁。只有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事,只有一个人会在绝境里选择最极端、也最不可能的路——然后把选择权,用一场大火,狠狠砸回给所有人。
“来人。”谢怀安睁眼,眼中已无半分睡意,“备朝服。我要即刻进宫。”
“老爷,现在才丑时……”
“陛下若睡了,我就在宫门外等到他醒。”谢怀安将那份军报仔细折好,塞入袖中,“但这场火,等不了。”
他推开房门,走入寒夜。天边无星,可北方地平线上,仿佛还能看见那片遥远的、不存在的火光。
那是陈锋用命点起的火。
而他,必须让这把火,烧进这座沉睡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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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帝京外城,破庙。
秦三娘被冻醒了。女儿在她怀里烧得滚烫,小小的身体像块炭。她摸索着去摸水囊,里面空空如也。
庙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
“……听说了吗?北边……北边烧了半边天!”
“真的假的?”
“我表兄在驿站当差,亲眼看到八百里加急进城!说是咱们的人,一把火烧了蛮子的粮仓!”
“烧得好!早该烧了!”
“好什么好……烧了又能怎样?咱们不还是没饭吃……”
声音渐远。
秦三娘愣愣地坐在黑暗里,听着怀里女儿痛苦的呼吸。烧了粮仓?北边?
她不懂打仗,不懂什么战略。她只知道,这五年,北边的消息总是伴随着加税、征丁、还有越来越空的米缸。
可这一次……不一样。
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这是昨天在编织队干了一天活,才领到的口粮。她小心地掰下一角,放进嘴里含软,再一点点渡进女儿嘴里。
黑暗中,她忽然想起白天在街上听到的一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却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
“仗打到这个份上,赢不赢的,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咱们的人,还没死绝。”
还没死绝。
秦三娘抱紧女儿,望向破庙漏风的屋顶。外面是沉沉的夜,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北边的天空……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红。
她低下头,贴着女儿滚烫的额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
“囡囡……再撑一撑。北边……北边好像……点着火了。”
那火能不能烧到南方,烧进这间破庙,她不知道。
但这是五年来,她第一次觉得——
也许,天不会永远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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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破晓。
北境的火光渐渐微弱,化作天际一缕顽固的灰烟。
王贺站在营门前,看着最后一颗火星在视野里熄灭。他转身,对身后肃立的将领们说:
“埋锅造饭。今日的口粮,多分一成给哨位和伤兵营。”
“将军,我们的存粮……”
“我知道。”王贺打断他,“但今天,我们要吃饱一点。”
他望向北方,望向那片已经看不见火光、却仿佛仍在燃烧的天空:
“因为从今天起——我们吃的每一口饭,都是那五百个跳进深渊的兄弟,用命换来的时辰。”
“而这口气,”他转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们要把它,喘到地老天荒。”
晨光刺破云层,落在雪原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远方的深渊沉默着,吞噬了五百个身影,也吞噬了所有答案。
只有一缕余烬的烟,倔强地飘向天空,像一句无人能解、却所有人都读得懂的——
遗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