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出击
中军帐内的炭盆,只余下零星暗红。
陈锋盯着摊在粗糙木桌上的北境舆图,手指悬在标注为“黑水河”的弯曲墨线上方,久久未落。舆图边缘已经磨损泛毛,上面用朱砂画的敌我态势线,像一道道干涸的血痂。
“不能等了。”他低声说,不知是对身旁的王贲,还是对自己。
王贲喉咙发紧:“将军,抢粮小队三天前才折了十七个弟兄回来,蛮族的游骑防备越来越严。我们现在的兵力,正面出击无异于……”
“送死?”陈锋替他说完,终于抬起头。连日的焦虑和严寒在他眼底刻下深重的阴影,但那阴影深处,却烧着两簇不动摇的火。“王贲,你知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是什么吗?”
“是蛮族?”
“不。”陈锋的手指重重按在舆图中央,那片被标注为“落鹰峡”的险峻之地,“是时间。”
他站起身,炭火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微微晃动。
“我们的存粮,最多再撑二十天。二十天后,不用蛮族进攻,我们自己就会饿死、冻死在这座营地里。幽州的粮道被赵元朗卡着,朝廷的旨意暧昧不明,谢尚书在后方孤军奋战——我们等不到任何援手。”
王贲沉默。这是赤裸裸的、无法反驳的现实。
“所以,”陈锋绕过桌案,走到帐门边,掀起厚毡一角。外面是沉沉的夜,北风如刀。“我们必须自己抢时间。被动防御,是看着沙漏一点点漏光,在绝望中等死。而主动出击——”
他转身,眼中那两簇火猛地一跳:
“——是把沙漏砸碎。”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军营中央的空地上,火把噼啪燃烧。
陈锋面前,站着五百人。
这是从全军中挑选出来的、还能勉强称得上“精锐”的全部人手。他们大多带伤,脸颊凹陷,但眼神在火光映照下,却异常沉静。每个人都已知道要去做什么,以及,很可能回不来。
“落鹰峡。”陈锋开口,没有废话,“蛮族南侵最主要的粮道隘口,守军约八百,地形险峻,易守难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我们要拿下它。”
没有惊呼,没有骚动。只有更深的寂静,和握紧武器时皮革摩擦的细微声响。
“我知道,这听起来是送死。”陈锋声音平稳,“但我们不是去攻下它,然后死守。我们是去……点燃它。”
他招了招手,几名亲兵抬上来几只沉重的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块状物。
“这是营里工兵用最后一点火油、硫磺,混着碎石和铁渣赶制出来的‘火雷’。”陈锋拿起一块,掂了掂,“威力不大,但足够点燃粮草、惊乱马匹、制造混乱。”
“我们的目标,”他加重语气,“不是歼灭那八百守军,而是在落鹰峡制造一场足够大、足够亮的‘火’。大到能让黑水河对岸的蛮族主力看见,亮到能让后方朝廷那些还在扯皮的大人们,不得不睁开眼睛!”
一个站在前排的年轻百夫长忍不住问:“将军,点火之后呢?我们怎么撤?落鹰峡三面绝壁,只有一条路,蛮族援军半个时辰就能堵死出口。”
陈锋看向他,点了点头:“问得好。”
他走回舆图前,这次指向落鹰峡后方、那片几乎无人探索过的阴影区域:“这里,舆图标为‘迷雾渊’,常年瘴气笼罩,无路可通。但三年前,我派过一支斥候小队探查,七个人进去,只回来两个。”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
“回来的那两个说,渊底并非死地。有地下暗河,有溶洞相通,虽然险绝,但……能走人。”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迷雾渊。那是连最熟悉北境的老猎户都绝足不去的死地,传说有去无回,是北境地图上真正的“深渊”。
“点火后,我们不从原路退回。”陈锋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跳进迷雾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
“将军……”王贲声音发颤,“那两个人……回来的那两个,后来都疯了。整日胡言乱语,说渊底有吃人的影子、有勾魂的瘴鬼……不到一个月,全都暴毙而亡!”
“我知道。”陈锋平静地说,“但他们是活着回来的。这就证明,那条路,存在。”
他走回那五百人面前,目光再次掠过他们。这一次,他看得很慢,像要把每一张脸都刻进记忆里。
“这是一条比正面突围更危险的路。可能根本走不出去,可能死在瘴气里,可能被渊底未知的东西吞噬。”他顿了顿,“所以,这不是军令。”
火光跳动,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愿意跟我去的,向前一步。”
没有犹豫。
五百人,整整齐齐,向前踏出一步。脚步落地声沉闷而统一,震得地面浮雪微扬。
陈锋看着他们,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缓缓拔出腰间佩剑,横举胸前。
五百把刀剑随之出鞘,寒光汇成一片冰冷的星海。
“我们为何而战?”陈锋问,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为身后!”有人吼。
“为何而死?”他再问。
“为值得!”更多人回应。
陈锋剑锋一转,指向北方落鹰峡的方向,也指向那片吞噬一切的迷雾深渊:
“那今日,我们就去告诉所有人——包括敌人,包括朝廷,包括我们自己——”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冲破黎明前的黑暗:
“有些东西,比‘活着’更值得跳进深渊!”
---
一个时辰后,队伍在绝壁边缘集结完毕。
每人只带三天口粮、武器、火雷,以及一捆浸过药油的粗绳。多余的甲胄都已卸下,轻装,决绝。
陈锋最后检查了一遍引火的机关——那是一个简陋的延时装置,用油浸的麻绳串联十几处粮草堆和营帐。他们点燃引线后,将有足够的时间撤离到悬崖边。
王贲红着眼睛走过来,递上一壶酒:“将军……保重。”
陈锋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烧喉。他将酒壶递回:“守好大营。若二十天后我们没回来,也没看到落鹰峡的火光……你就带剩下的人,向南突围。能活一个,是一个。”
“将军!”
“这是军令。”陈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重,“记住,我们点火,不是为了求死。是为了给后方、给朝廷、给所有觉得我们‘该放弃’的人看看——北境的防线,还没死透。”
他转身,面对已经系好绳索、准备垂降的五百死士。
天边,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风雪暂歇,但更沉重的、属于深渊的雾气,正从下方翻涌上来,冰冷潮湿,带着腐朽的气味。
“下渊。”陈锋吐出两个字,第一个抓住绳索,背向悬崖,纵身跃入浓雾。
一个接一个,黑色的身影坠入那片翻涌的灰白。没有呼喊,没有犹豫,只有绳索摩擦岩壁的沙沙声,迅速被深渊吞没。
王贲趴在悬崖边,直到最后一根绳索消失在雾气中,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影。
他跪在那里,很久很久。
直到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刺破云层,落在空空如也的悬崖边。
也落在远方,落鹰峡方向,那依然沉寂在黎明前的黑暗轮廓上。
他握紧拳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低声重复陈锋最后那句话,像是祈祷,也像是咒誓:
“比活着更值得……”
风从深渊底部倒卷上来,带着未知的低啸。
仿佛深渊本身,正在苏醒。
---
三日后,夜。
黑水河北岸,蛮族主力大营。
主将兀术正在酣饮,忽听帐外传来惊慌呼喊,混杂着马匹嘶鸣和隐约的爆裂声。
他掀帐而出,随即僵在原地。
南岸,落鹰峡方向,夜空被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
那不是普通的火光。那是一连串剧烈的、此起彼伏的燃烧和爆炸,火柱冲天而起,即使在数十里外,也能清晰看见粮草仓廪在火焰中崩塌的轮廓,能听见顺风飘来的、隐约的混乱喧嚣。
“怎么回事?!”兀术暴喝。
探马连滚爬来:“将军!落鹰峡……落鹰峡遭袭!粮草起火了,火势极大,守军慌乱,袭击者……袭击者不见了!”
“不见了?几百人袭击,能不见了?!”
“真的……消失了!隘口没有突围的痕迹,像是……像是跳进迷雾渊了!”
兀术瞪大眼睛,望向南岸那片冲天火光,又望向火光旁边、那片即使在暗夜中也显得格外深邃幽暗的峡谷阴影。
跳进迷雾渊?
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但下一瞬间,一个更冷的念头击中了他:这些人,用自杀式的袭击,烧了他三分之一的粮草,制造了巨大的混乱,然后……跳进了绝地。
他们图什么?
仅仅是为了烧粮?
兀术忽然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他想起最近南边朝廷传来的消息,关于内乱,关于缺粮,关于那支应该已经濒临崩溃的北境守军。
一支濒死的军队,不该有这样的疯狂。
除非……
那不是疯狂。
是比疯狂更可怕的东西——一种连死亡和深渊都无法阻挡的、冰冷的意志。
同一时刻,南岸,北境大营。
王贲和所有将士都冲到了营寨栅栏边,望着远方那映红夜空的火光。
没有人欢呼。
所有人都沉默着,紧紧握住武器,指甲掐进掌心。
那火光,是信号,是宣告,也是……五百个兄弟用命点燃的墓碑。
王贲缓缓抬起手,按住狂跳的心脏。
他仿佛能听见,陈锋跃入深渊前,那最后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若这就是‘长青’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深渊,我们来了。”
火光在夜空中燃烧,燃烧。
照亮了北境的夜,也照亮了一条通往未知、却决绝无比的道路。
深渊之下,命运未卜。
但火焰,已冲天而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