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之志
北境的雪,下了七天七夜。
陈锋站在望楼最高处,积雪没过战靴。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茫茫的白,连黑水河对岸蛮族大营的轮廓,都被风雪模糊得只剩几团颤抖的阴影。
但他看的不是敌营。
他看的是自己脚下这片营地——歪斜的帐篷、稀疏的炊烟、还有校场上那些即使在风雪中仍坚持操练,却动作僵硬、呵气成霜的士兵。
副将王贲踏着吱嘎作响的木梯上来,须发皆白,分不清是雪还是原本的颜色:“将军,刚清点完。能战者,不足六成。冻伤者三成,余下一成……是饿的。”
陈锋没有回头:“粮队还有几日能到?”
“……没有粮队了。”
陈锋终于转过身。
王贲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盯着楼板的积雪:“幽州兵变,扣了所有北上的粮道。朝廷的议和……不,是‘暂缓攻势’的旨意,应该也快到了。”
风声呼啸,卷起雪沫,拍打在望楼的木柱上,发出空洞的呜咽。
许久,陈锋笑了。
那笑声很轻,混在风里几乎听不见,却让王贲脊背发凉。
“所以,”陈锋说,“我们被放弃了。前有蛮族,后无粮草,朝廷要我们‘暂缓’,而兄弟们快饿死了。”
王贲喉结滚动:“将军,我们……”
“我们怎么办?”陈锋替他问完。他重新转向那片白茫茫的旷野,声音平静得可怕,“五年前,我带三万儿郎出关时,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王贲怔住,随即肃然:“将军说——‘此去,不为封侯,但求边关十年太平’。”
“十年太平。”陈锋重复这四个字,像在咀嚼一块冰,“现在才五年。太平没求到,却要先饿死在自家门前。”
他忽然抬手,指向风雪中一个隐约的轮廓:“那是第七营的驻地吧?营正赵铁柱,去年今日,带着三百人突击蛮族侧翼,全员战死,换来了龙岭隘口的畅通。他咽气前,我问他有没有话带给家里。”
陈锋顿了顿。
“他说:‘告诉我儿,他爹守住了。’”
雪更大了。天地间只剩风声。
“守住了。”陈锋低声说,然后音量逐渐拔高,每个字都像从胸膛深处砸出来,“可现在呢?幽州的兄弟要哗变,朝廷的大人们要议和,后方的百姓在挨饿——我们前线这些死人,到底守住了什么?!”
王贲眼眶发热:“将军……”
“我不服。”
陈锋吐出这三个字,斩钉截铁。
他转身,大步走下望楼。积雪被他踏得飞溅。
“击鼓!”他的声音在风雪中炸开,“全军校场集结!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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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穿透风雪,沉闷而急促,像垂死巨兽的心跳。
士兵们从帐篷里、从岗哨上、从伤兵营中挣扎而出,拖着冻僵的腿,在校场上聚集。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破烂的冬衣根本挡不住寒风,许多人瑟瑟发抖,却依旧努力挺直脊梁。
陈锋没有披甲,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走上点将台。台上积雪半尺,他直接站在雪中。
数千双眼睛看着他,那些眼睛里,有迷茫,有疲惫,有隐忍的愤怒,也有将熄未熄的火。
“刚得到消息。”陈锋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幽州兵变,粮道断了。朝廷的旨意正在路上,要我们……转入守势。”
台下死寂。只有风雪呼啸。
一个年轻士兵忽然蹲了下去,抱着头,肩膀耸动。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像被推倒的骨牌。不是哭,是某种更深的、无声的崩溃。
五年了。五年的血,五年的命,就换来一句“转入守势”?
“我也想问——”陈锋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风声,“我们这五年,到底在守什么?”
他跳下点将台,踩着积雪,走到那个最先蹲下的年轻士兵面前。士兵抬头,脸上全是冰渣和泪痕。
陈锋蹲下身,与他平视:“你叫什么?哪里人?”
“……李、李石头,河间府人。”
“河间府。”陈锋点头,“四年前蛮族破关,屠了河间三县。你是那时候从军的?”
李石头用力点头,眼泪又涌出来:“我爹、我娘、我妹妹……都没了。伍长说,当兵,就能报仇,就能不让别人的家也这样。”
“那你报仇了吗?”
李石头愣住,随即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我……我杀了七个蛮子。可、可还是不够……而且现在……”他看向周围饥寒交迫的同伴,声音哽咽,“连饭都吃不上了……我们是不是……白死了那么多人?”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悬在每个人心上。
陈锋站起身,重新走回点将台。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解开了自己的旧战袍。
寒风瞬间灌入,但他恍若未觉。他转过身,将后背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那是纵横交错的伤疤。刀伤、箭疤、还有一道从肩胛斜劈到腰际、狰狞如蜈蚣的旧创。
“这道,”他侧头,手指划过那道最长的疤,“三年前黑水河阻击战,为了抢渡口,我带两百人冲阵。最后活着回来的,十七个。”
“这处箭疤,两年前守狼山,箭从后背入,前胸出。军医说再偏一寸就中心脉。”
“还有这些——”他指向那些密集的、新旧叠加的伤痕,“每一道,都代表一场仗,一群兄弟,和一堆墓碑。”
他重新披上战袍,系紧,转身面对全军。
“我也问过自己,值不值。”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愈发清晰,“尤其是看着你们挨饿受冻,看着后方的朝廷扯皮,看着曾经的袍泽因为绝望而举起刀对着自己人——我问过无数次。”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但刚才,看着你们,我忽然明白了。”
他抬手,指向南方——那是家乡的方向,也是幽州、帝京、和无数正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的方向。
“我们守的,从来不是哪座城、哪道关。”陈锋的声音开始有了温度,有了力量,“我们守的,是‘可能’。”
“是河间府那样的惨剧,不再发生的‘可能’。”
是李石头这样的孩子,还能有机会问出“值不值”的‘可能’。
“是后方那些正在挨饿、正在骂娘、甚至正在造反的百姓——他们还能活着、还能抱怨、还能选择‘信’或‘不信’的‘可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剑出鞘:
“蛮族要的是什么?是彻底碾碎我们!是我们的田变成他们的牧场,是我们的孩子变成他们的奴隶,是我们的文字、我们的名字、我们曾经活过恨过爱过的一切痕迹——统统抹去!”
“如果今天我们因为饿、因为冷、因为朝廷的混蛋、因为觉得‘不值’——就放下刀,那才是真正的白死!才是对我们身后所有墓碑的背叛!”
风雪似乎小了些。士兵们陆续站了起来,眼中的迷茫被另一种东西取代——那是被深埋已久,几乎遗忘,却被生生从冻土里刨出来的火种。
陈锋拔出佩剑,剑锋指天:
“粮道断了,我们自己打出一条!”
“朝廷要守?好!但我们不是‘龟缩’——我们要守得蛮族不敢南下一步!要守到后方喘过这口气!要守到春天来,种子发芽,新的粮草运上来!”
他剑锋一转,指向北方蛮族大营的方向:
“而在那之前——传我军令!”
全军肃立,数千人如同一人。
“所有存粮,统一分配!从我做起,将军口粮减半,校尉减三成,优先保证一线士卒!”
“收集营中所有皮革、棉絮,集中赶制御寒衣物!伤兵营加倍供给炭火!”
“斥候营全部撒出去,侦查蛮族粮道、小股部队——他们也得吃饭!抢他们的!”
“最后——”陈锋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告诉每一个兄弟:我们不是在为哪个朝廷打仗,不是在为哪道旨意拼命。我们是在为我们身后那片土地上,还能继续存在的‘可能’而战。”
“是在为有一天,仗打完了,像李石头这样的孩子,能回家娶妻生子,能在爹娘坟前上一炷香,能对他的孩子说——‘你爷爷当年,没白死’。”
他收回剑,声音沉静下来,却带着千钧之力:
“这信念,不靠朝廷给,不靠粮饷养。它就在你我心里,在每一道我们并肩扛过来的伤疤里,在每一个倒下的兄弟最后看我们的眼神里。”
“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信念就不会死。”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一缕微弱的阳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落在校场上,落在陈锋肩头,落在这群衣衫褴褛、却重新挺直了脊梁的士兵身上。
王贲第一个举起拳头,砸在胸口甲胄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数千个声音汇聚成同一个节奏,同一个心跳,砸碎了北境的严寒与绝望:
“战!”
“战!”
“战——!”
陈锋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在绝境中重新燃起的眼睛。
他知道,粮草危机没有解除,朝廷的压力即将到来,幽州的乱局仍待解决。
但此刻,这支军队的魂魄,被他硬生生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他们或许还会挨饿,还会受冻,还会死。
但不会再怀疑自己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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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陈锋在中军帐中,给谢怀安写了一封信。
信很短:
“谢尚书:幽州事已知。粮,我军自筹。守,必固于金汤。但请朝廷莫忘——士卒可饥寒而死,不可心寒而亡。后方百姓,乃我军心所系。救民,即是稳军心,即是固边关。万古长青,先许人间烟火。陈锋顿首。”
他封好信,叫来亲兵:“八百里加急,直送尚书府。”
然后他走出大帐,望向南方星空。
远处,第七营的驻地,隐约传来士兵们压低嗓音的歌声,是河间府一带的古老民谣,关于回家,关于春耕,关于活下去。
陈锋听了很久,轻轻按了按胸口旧伤的位置。
那里还在疼。
但也还在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