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考验
幽州的冬天,比帝京锋利。
谢怀安踏入赵元朗军营时,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刀剑,而是一排用粗麻布草草覆盖的尸身,在营帐背阴处一字排开。积雪没能完全掩住轮廓,有些身形显然还未成年。
“冻死的,还有饿死的。”赵元朗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粗粝得像磨过砂石,“朝廷发的冬衣,薄得像层纸。粮?掺了一半沙土。谢尚书,您要‘听’——那就听听这些兄弟最后的声音。”
谢怀安没说话。他走到最近的一具尸身前,蹲下,掀开了麻布一角。
是个少年兵,脸颊凹陷,嘴唇青紫,眼却还半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脖颈处露出一角护身符,是褪了色的红布缝制,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
“他叫陈小树,十六岁。”赵元朗走过来,声音压低了,每个字却像钉子,“家里老娘瞎了,就等他挣点军饷买药。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赵哥,饷……能发吗?我娘等不了……’”
风卷着雪沫刮过营区,旗杆上的破旗猎猎作响。
谢怀安的手指停在护身符上,很轻地碰了碰。然后他起身,转向赵元朗,以及他身后那些沉默的、眼睛布满血丝的士兵。
“朝廷欠你们的,我来认。”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陛下赐我的尚书印在此。今日立字为据:所有欠饷,分文必偿;战殁者,抚恤三倍;伤者,终身供养。”
人群轻微骚动。有人啐了一口:“空话!朝廷的话我们听够了!”
谢怀安从怀中取出那份出发前写就的薄册,翻开,将其中一页撕下。那是他离京前,用自己全部家产作保,向帝京七大商行秘密借贷的凭证——抵押物,是他谢氏祖宅、田产,和他三十年为官的所有俸禄预支。
“这不是空话。”他将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递给赵元朗,“以此为凭。若朝廷不兑,我谢怀安倾家荡产,先垫付一半。剩下一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这条命,你们随时可取。”
死寂再次降临,比刚才更沉。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见过督军的咆哮,见过文官的推诿,却从未见过一位尚书,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他们的粮饷绑在一起。
赵元朗死死盯着那张凭证,又抬眼看向谢怀安。这位文官清瘦的身影在寒风中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算计,只有一片近乎疲惫的坦然。
良久,赵元朗接过那张纸,粗大的手指摩挲着纸面,忽然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谢尚书……您这是何苦?”
“因为你们不该死在这里。”谢怀安轻声说,“更不该,死在自己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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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帝京,镇北王府。
萧厉将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
“暂缓攻势?休养生息?”他盯着前来传口谕的内侍,眼中血丝密布,“我军将士在北境雪原苦战五年!五万条性命填进去,才将蛮族压回黑水河以北!此时收兵?他们的血,就白流了吗?!”
“萧侍郎息怒。”内侍躬身,声音平板,“陛下也是顾全大局……”
“大局?”萧厉狂笑,“什么是大局?是前线将士冻掉的手指?是战壕里发臭的伤口?还是京城贵人们歌舞升平的‘大局’?!”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光森寒,映出他狰狞的面容:“回去告诉陛下,北境将士的信念很简单——要么胜,要么死。没有‘暂缓’这条路!”
内侍脸色发白,匆匆退去。
萧厉持剑立在厅中,胸口剧烈起伏。他转身望向墙上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代表敌我态势的小旗。那些红色的、代表“我军控制”的旗帜,每一面,都浸透了血。
他的副将悄声走近:“将军,真要抗旨?”
“不是抗旨。”萧厉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某种绝望的嘶哑,“是……不能退。一退,那些死了的人,就真的白死了。你懂吗?他们的牺牲,必须换回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胜利’的名头,也必须换回来。否则……”
否则,支撑着无数人前仆后继赴死的那个信念——“牺牲是值得的”——就会彻底崩塌。
那比任何一场败仗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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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帝京外城,破庙。
秦三娘蜷在角落里,怀里搂着发热的女儿。空米袋垫在孩子身下,却隔不开地面的寒气。
庙里挤满了人,都是像她一样,在日益严苛的配给制下活不下去的升斗小民。空气里弥漫着疾病、汗水和绝望的气味。
“听说北边又死了好多人……”有人低语。
“死就死吧,反正咱们也快死了。”另一个人麻木地回答。
“以前不是说,打赢了,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吗?”一个年轻的声音问,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回答他的,是一阵空洞的沉默。
秦三娘抱紧了女儿。她想起五年前,战事初起时,她也在街边欢送过王师出征。那时她相信,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更好的明天。
但现在,明天在哪里?
女儿在昏迷中呢喃:“娘……饿……”
秦三娘低下头,将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嚼碎,用唾液润湿,一点点渡进女儿嘴里。她忽然想起白天在街上看到的告示,朝廷又在加征“光复捐”。
光复。光复。
她不懂那么大的词。她只知道,她的丈夫五年前被征去运粮,再没回来;她的田地被划为军屯,颗粒无收;她唯一的儿子,去年刚满十六,就被拉去了北境。
她曾经相信,这些牺牲是值得的——为了家园,为了后代。
可现在,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坐在破庙冰冷的地上,听着周围人麻木的呼吸。
那个信念,像风中的残烛,明明灭灭,终于……快要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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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军营,深夜。
谢怀安没有睡。他在赵元朗给他安排的简陋营帐里,就着一盏油灯,继续写那本薄册。
“见士卒冻馁之状,闻其家破人亡之语,方知‘信念’二字,血肉铸成。朝廷一句‘万古长青’,于庙堂是丰碑,于此处,却是他们不得不咽下的沙土。”
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团阴影。
“赵元朗问:他们为何而战?初为保家卫国,后为军饷养家,今……只求活命。信念如梯,朝廷亲手抽去了最下面几级,却仍要求他们攀上顶峰。”
帐外忽然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谢怀安起身,轻轻掀开帐帘。
不远处的篝火边,一个年轻士兵抱着膝盖,肩头耸动。火光映着他满是冻疮的脸,泪水滚下来,瞬间结成冰珠。
谢怀安走过去,沉默地坐下。
士兵发现他,慌忙擦脸:“尚书大人……”
“想家了?”谢怀安问。
士兵点头,又摇头,许久才哑声说:“我哥……上月战死了。家里捎信来,说抚恤没到……阿娘病重,没钱抓药,也走了。”
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可怕:“大人,您说……我哥是为啥死的?我在这儿,又是为啥?”
谢怀安无法回答。
士兵也不需要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声音轻得像梦呓:
“刚来的时候,伍长说,咱们守的是身后的万家灯火。我信。后来,伍长也死了,死前说……他看不见灯火了,只看见黑。”
“现在我也看不见了。”士兵盯着跳跃的火苗,“我就想问问……那些灯火,还亮着吗?值不值……我们这么多人,变成黑?”
谢怀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越过军营的栅栏,望向南方。那里应是帝京的方向,应是无数个“家”的方向。
但他知道,此刻在南方,也有无数盏灯火正在熄灭——不是被敌人,而是被贫穷、疾病和深深的怀疑。
信念的根基,正在从两头同时朽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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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谢怀安启程返京。
赵元朗带兵送至营门。三千将士列队,沉默如林。
“尚书大人,”赵元朗抱拳,声音郑重,“十日之约,我等会等。不为别的,就为您那句‘不该死在自己人手里’。”
谢怀安深深一揖:“必不相负。”
马车驶离。走出很远后,谢怀安回头,看见那些士兵仍立在原处,像一排即将被风雪吞没的黑色剪影。
他放下车帘,取出薄册,翻到新的一页。
笔尖悬停良久,终于落下:
“信念非金石,乃流水。可载舟楫向‘长青’,亦可溃堤坝于瞬息。今水流将涸,或疑将散。欲续之,非空言可致,须有实实在在的‘值得’——一袋米、一件衣、一线生机,方是重塑信仰之砖石。”
“欲求万古长青,先许人间苟活。否则,一切宏愿,皆成虚妄。”
马车颠簸着,驶向那个仍在争论“不朽功业”的皇城。
而谢怀安知道,他带回的,不仅是暂时的和解,更是一把丈量帝国信念还剩多厚的尺。
这把尺,此刻,正抵在悬崖边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