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动荡
三月未雨,帝京护城河的水位线日低一日。
但这并不是尚书令谢怀安此刻最忧心的事。
他推开户部银库最深处那扇包铁木门时,铁锈与陈年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借着身后随从手中的灯笼,他看见本应堆至房梁的银锭箱笼,如今只剩下墙角寥寥数十箱,在昏黄光影里沉默如坟茔。
“北境三路大军的粮饷,还能支应多久?”他开口,声音在空旷库房里荡出细微回音。
身后掌管度支的主事喉咙滚动,答得极轻:“按现今损耗……最多两月。”
两月。
谢怀安闭了闭眼。前线战报里那句“我军士气如虹,必能万古长青”的豪言,在这些空洞的箱笼前显得无比苍白。长青?眼下连渡过这个冬天都成了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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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永平坊。
秦三娘天未亮就在米铺前排着了,手里紧紧攥着官府发的粮牌。木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上面“丙等七斤”的字迹依旧清晰——可那已是三个月前的定额。
“今日无米。”
铺板只开了半扇,伙计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说了十七天的话。
队伍骚动起来。“粮牌是作废了不成?”“前线打仗,就不让我们活了?”
秦三娘没说话,只是将空布袋卷得更紧些。她想起昨日在城东墙角看到的那些新来的流民,破衣烂衫,眼神空茫——据说都是从北境附近郡县逃来的,家乡的田要么被抽丁荒废了,要么被征作军屯。仗打了五年,吞噬的早已不只是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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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年轻的皇帝第三次将御史台的奏章掷于地上。
“苛捐杂税?民生凋敝?”他冷笑,目光扫过殿中垂首的群臣,“北蛮铁骑叩关之时,怎不见尔等说民生凋敝?镇北王在前线浴血,尔等却在后方计较几斗米粮!”
“陛下。”谢怀安出列,深深一揖,“非是计较米粮。而是……米粮已尽。”
殿中死寂。
他缓缓展开户部连夜赶制的图表,丝帛上,代表国库存银、各道粮储、丁口变化的曲线,无一不在急剧下滑,在最近三个月,几乎垂直坠落。
“过去一年,为支撑北境战事,赋税已加征三成。桑农之户,十室五空;商路凋敝,百业萧条。今秋七道有旱,三道遭蝗,常规税赋尚且难足,何况加征?”谢怀安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砸在殿中金石地砖上,“更兼南疆水患、东海盐场遭袭……陛下,我们的后方,已遍布裂痕。”
“那谢卿之意是?”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
“臣请……暂缓北境今冬攻势,转入守势,以三年为期,休养生息,巩固后方。”
“荒谬!”武官队列中,镇北王的族弟、兵部侍郎萧厉大步踏出,“我军正值优势,此时收兵,前功尽弃!谢尚书是读书读傻了,不知兵家胜负就在一口气之间?”
“萧侍郎可知‘气’从何来?”谢怀安转身直视他,“气从粮草中来,从饷银中来,从万千民夫甘愿推车挽粟支持王师中来!如今这三样,样样将竭。无根之木,何谈长青?”
“你——”
“报——!”
殿外一声长嘶,打断了即将爆发的争吵。八百里加急的驿卒满身尘土,扑跪在殿门外,手中高举的军报封漆,是刺目的猩红色——最紧急的军情。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莫非前线大捷?或是……
内侍匆匆取过,奉予皇帝。年轻的君主拆开,只扫一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缓缓抬头,目光掠过萧厉,最终停在谢怀安脸上。
“幽州……兵变。”
四字如冰,冻结了整个朝堂。
“戍边副将赵元朗,因粮饷拖欠半年,部下冻饿死者百余……率所部三千人,扣押朝廷督粮使,占据幽州西大营。”皇帝念出的每一个字,都让殿中温度更低一分,“扬言……若十日之内不见粮饷,便开关……降蛮。”
死寂。
彻彻底底的死寂。
那不仅仅是一场兵变。那是谢怀安口中“后方裂痕”蔓延到了最不该破裂的地方——边境的城墙本身。是支撑“万古长青”梦想的基石,从内部开始了崩解。
谢怀安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想起昨日在户部档案中看到的一行小字,是某个边郡太守的私函附录:“民有菜色,军有饥色,而上方犹唱凯歌。长此以往,非敌破我,乃自破也。”
自破。
“萧侍郎,”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疲惫,甚至有些虚幻,“你方才说,胜负在一口气之间。如今这口气,该如何续上?”
萧厉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望向谢怀安,这位他素来瞧不起的、只知锱铢必较的文官。此刻,那张清瘦的脸上只有一片深沉的悲悯,与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谢怀安再次躬身,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
“陛下,请准臣亲赴幽州。”
“你去?赵元朗要的是粮饷,你去有何用?”
“臣没有粮饷。”谢怀安抬头,眼中竟有一丝奇异的光,“但臣有笔,有砚,有陛下赐予的尚书印信。臣去,是代表朝廷……去听。”
“听?”
“听他们的饥寒,听他们的冤屈,听这五年‘万古长青’的伟业之下,那些被碾碎、被遗忘的声音。”他顿了顿,“然后,告诉他们,朝廷听到了。并以此印为凭,立下字据:所欠粮饷,分文必偿;战死者,抚恤必至。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若他们不信?若他们要立刻见到粮食?”
“那臣这颗头颅,”谢怀安平静地说,“或可暂抵几日。”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明白,这或许是当下唯一可能稳住局面的方法——用一个人的性命与信誉,去填补那已扩张成深渊的信任裂隙。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挥手:“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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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谢怀安只带一老仆、两护卫,轻车简从,驶出帝京北门。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他掀开车帘,回望那座在渐浓夜色中依然灯火辉煌的皇城。那里仍在讨论着不朽的功业,仍在传颂着前线的壮烈。
而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与黑暗里燃烧的、来自自己人的怒火。
他放下车帘,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就着车内昏暗的灯,写下第一行字:
“长青之木,必固其根。今根将朽,而犹务华叶,未见其可也。臣此去,不求平息变乱,但求见我根基蚀坏至何种境地。唯知病之深,或可求医。”
笔尖微顿,他添上最后一句,字迹力透纸背:
“若‘苟活’方能‘长青’,则今日之忍辱负重,便是明日不朽之始。”
马车驶入浓厚的夜雾,将皇城的灯火彻底隔绝。
真正的战争,或许此刻,才刚刚开始——一场与自己、与时间、与那庞大帝国日渐虚弱的躯壳进行的战争。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一切崩塌之前,找到那条最卑微、却也最坚韧的“苟延残喘”之路,直至天荒地老,或……万古长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