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丰渠水潺潺流入干裂的土地,如银蛇蜿蜒,将焦黄的田垄染成湿润的墨绿。水波在日光下粼粼闪动,映着天边初升的朝霞,像撒了一河的碎金。泥土吸饱了水汽,散发出一种久旱逢甘霖的腥润气息,混着渠岸新长出的野草清香,沁入鼻腔,令人精神一振。这不仅是水,更是命脉的复苏,是靖安王赵宸在这片废土上种下的第一颗希望之种。它无声地流淌,却如战鼓擂动,向安平的每一寸土地宣告:靖安王,并非来此等死,而是来此扎根、来此掌权!
然而,赵宸立于渠畔高坡,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眉宇间却无半分松懈。他指尖轻捻,拂去肩头一粒尘土,眼神如深潭寒水,冷静而锐利。他深知,水能润田,却压不住刀锋;粮可安民,却镇不住野心。水利与农业的初步成效,不过是立身之基,尚不足以震慑那些盘踞在暗处、虎视眈眈的宵小。乱世之中,尤其是在这流民混杂、豪强林立、势力盘根错节的安平,没有刀,就没有话事权;没有一支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如臂使指的武装力量,一切皆是空中楼阁。
护乡队的营地设在城外原属于一个被查抄乡绅的废弃庄园内。昔日雕梁画栋的宅邸,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蛛网横结,野草从青砖缝里疯长,足有一人高,随风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旧日的荣光与今日的荒芜。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木头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牲畜粪便气息——那是前些日子被驱赶的流民临时栖身时留下的痕迹。
李德全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那台子是用几块破旧门板和土坯垒成,摇摇晃晃,却承载着三百人的命运。他身披玄铁战甲,肩披暗红披风,虽已磨损,却依旧透着一股沙场老卒的肃杀之气。他目光如鹰,扫过台下这群站得歪歪扭扭、交头接耳的“兵”,眉头拧成了疙瘩,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行伍出身,曾随先帝北征漠北,深知兵贵在精不在多,眼前这群乌合之众,莫说打仗,只怕一声锣响就能炸营,溃不成军。
“都给老子闭嘴!”李德全运足中气,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人耳膜嗡鸣,连栖息在枯树上的几只乌鸦都被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灰蒙蒙的天空。他面容本就冷硬如铁,此刻煞气外露,眼神如刀,扫过之处,人人低头,不敢直视。“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流民乞儿!既然端了王府的碗,吃了王爷的粮,就得有个兵样子!在这里,老子的话就是军令!违令者,军法从事!轻则鞭笞,重则斩首,绝不留情!”
他下令将三百余人打乱原有籍贯,重新编成三十个什,设什长;三什为一队,设队正。所有什长、队正皆由他亲自观察选拔,首要标准非勇武,而是是否服从命令、能否约束部下。他手持名册,声音冷硬如铁:“从今日起,你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张三李四,都给老子忘了!你们是‘护乡队’第x队第x什,是王爷的刀,是安平的墙!”
训练从最基础的站军姿、队列开始。烈日当空,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地面升腾起一层扭曲视线的热浪。兵卒们穿着统一发放的粗布短打,脚踩草鞋,列队站立。要求所有人如同木桩般挺立,昂首、挺胸、收腹,目光平视前方,不得眨眼,不得晃动。汗水顺着额角、脊背滚滚而下,浸透衣衫,滴落在滚烫的泥土上,瞬间蒸干,只留下一圈圈盐渍。稍有晃动,李德全手中的藤条便会毫不留情地抽下,“啪”的一声脆响,火辣辣地烙在皮肉上,留下一道红痕。
“挺直!再挺直!你们是男人,不是娘们!”李德全在队列间来回踱步,战靴踏地,发出沉稳而压迫的节奏。他眼神如电,不放过任何一个松懈的瞬间。
枯燥、疲惫,甚至带着屈辱,第一天就有数十人忍受不了想要退出。他们跪在点将台下,哭诉着家中有老母幼子,只想混口饭吃,不想受这等折磨。
“想走?可以!”李德全冷笑,声音如寒铁砸地,“放下今日口粮,滚出营地,安平县今后任何以工代赈的工程,永不录用!你们的家人,也别想再领一粒米!”
人群瞬间寂静。想到城外那些依旧食不果腹的同伴,想到家中嗷嗷待哺的孩童,大多数人咬碎了牙,又将迈出的脚收了回来。他们低头,拳头紧握,眼中闪过不甘与挣扎,却终究在生存的重压下,选择了屈服。
赵宸偶尔会亲临营地。他并未干涉李德全的严苛训练,反而在全体集合时,亲自进行一种被李德全私下称为“思想打磨”的训话。
他站在点将台最高处,一袭玄色长袍,未着铠甲,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阳光洒在他脸上,映出轮廓分明的侧影,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或许在想,为何要受这份罪?为何要在这里站得像根木头?”赵宸的声音不高,却如清泉流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穿透了热浪与疲惫,“本王告诉你们!训练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去欺压百姓,也不是为了让你们去战场当炮灰!”
他顿了顿,指向营地外隐约可见的安丰渠方向,那里水光粼粼,映着天光:“是为了让你们有能力,保护你们刚刚修好的水渠,不被歹人破坏!是为了让你们有能力,保护你们家中分到的、或者将来会分到的田地,不被豪强夺走!是为了让你们有能力,保护你们的父母妻儿,不再受冻饿流离之苦!”
他声音渐扬,如金石掷地:“你们手中的武器,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守护你们亲手建立的希望,守护这安平县来之不易的生机!本王问你们——你们是想回到过去那种猪狗不如、朝不保夕的日子,还是想靠自己的本事,在这安平挣下一份家业,让家人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想活下去!想挺直腰杆!”台下,不知是谁先嘶哑着喊了出来,声音沙哑却带着撕裂般的渴望。随即,这声音被点燃,汇成了越来越响亮的声浪,如潮水拍岸,一浪高过一浪,在荒废的庄园上空久久回荡。那些麻木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了某种称之为“信念”的火焰,比烈日更炽热,比刀锋更锐利。
赵宸趁热打铁,引入了超越时代的训练科目。他亲自示范了现代军队的匍匐前进、低姿跃进等战术动作,动作干净利落,如猎豹潜行。他讲解了利用地形地物掩护、小队配合作战的基本理念,条理清晰,深入浅出。他甚至还让工匠制作了简易的沙盘,用泥土、石块、草茎模拟地形,让队正、什长们在沙盘上推演如何伏击、如何阻击、如何传递信号。
夜晚,营地也不再是死寂一片。篝火堆旁,李德全亲自授课,教众人识字。他用烧焦的木棍在沙地上写下“靖安”、“忠勇”、“军令”、“家”等几十个常用字,要求所有人必须认得,能写,能懂其意。他还教他们以旗帜、哨音、火光传递简单讯号——“敌至”、“集结”、“撤退”、“安全”……每一声哨音,每一簇火光,都成了他们新的语言。
训练是残酷的。每日都有人因体力不支或动作不达标而受罚,口粮被扣减,甚至被藤条抽打。可无人再敢抱怨。因为他们亲眼看到,那些认真训练、进步飞快的人,不仅能吃饱三餐,每月还能领到一小袋细粮,其家人还能得到王府额外的布匹与药材照顾。更有甚者,因表现勇毅,被提拔为什长,肩上多了一条红布带,成了人上人。
赏罚分明,如刀刻入心;信念如火,终将燎原。
夜深人静,营地外虫鸣低切,营地内却仍有火光摇曳。赵宸立于帐外,望着那星星点点的光,听着隐约传来的诵读声与操练声,嘴角微扬。他知道,这支队伍,正在从泥泞中站起,从麻木中觉醒。他们不再是流民,而是他的刀,他的盾,他在这乱世中,真正能握在手中的权力根基。
安丰渠的水,终将汇成江河。
而护乡队的火,终将烧尽一切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