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抬手虚扶,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周贵嫔不必多礼。”
周景兰抬眸看他,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激,压低声音道:
“日前北三所之事,多谢殿下出手相助。若非殿下那日失手一箭,臣妾恐怕已遭不测。此恩,景兰铭记于心。”
朱祁钰闻言,眼神微动,却迅速别开脸,望向波光粼粼的太液池面,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
“贵嫔言重了。那日本王确是一时失手,箭矢无眼,惊扰贵嫔,心中已是惶恐。
至于其他,本王并不知晓,亦不敢居功。贵嫔安然无恙,乃是皇兄洪福,上天庇佑。”
他这番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周景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刻意回避的目光,心中明了。
他是在避嫌,是在保护她,也是在保护他自己。
在这众目睽睽的宫廷,他们之间任何一丝逾矩的牵连,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她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涩,既有感激,也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无论如何……多谢殿下。”
她再次低声道。
朱祁钰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几乎随风散去:
“贵嫔皇嫂……保重。”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便沿着来路离去,衣袂拂过地面,带起一丝落寞的凉意。
周景兰望着他消失在灯火阑珊处的背影,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池畔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纱,只有那声克制而疏离的“皇嫂”,在耳边清晰回响。
如意上前轻声提醒:
“娘娘,此处风大,该回席了。”
周景兰这才回过神,抚了抚微凉的手臂,点了点头。
她转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雍容,重新走向那片繁华与喧嚣,走向她必须独自面对的,深不见底的棋局。
盛夏六月,暑气蒸腾。
长春宫内虽放置了冰鉴,周景兰因着双身子,仍觉有些气闷,只穿着轻薄的云纱衫子,斜倚在临窗的凉榻上。
腹中胎儿已近五月,胎动日渐明显,像条不安分的小鱼儿,偶尔在她腹中轻轻一撞,带来奇异的悸动与隐隐的不安。
万玉贞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柄素纱团扇,轻轻替周景兰扇着风。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的夏衫,比起刚晋位时的苍白憔悴,气色略好了些,只是眉宇间那份沉静下,总萦绕着一缕难以驱散的郁色。
“景兰姐,”
她声音压得低,目光警惕地扫过殿内,
“如今你这身子一天重似一天,千万要当心。吃食用度,一应物品,务必让如意和云燕反复查验,不可假手于人。
夏日瓜果虽好,也须太医看过才用。那些送来贺喜的玩意儿,”
她顿了顿,眼神微冷,“更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周景兰抚着肚子,感受着里面小小的动静,点了点头:
“我省得。好在如今尚宫局有郑尚宫盯着,内府监那边,蒋冕也还算上心,总比以前强些。”
唐云燕正端着一碗冰镇过的莲子羹进来,闻言哼了一声:
“强些?我看是强多了!景兰你没瞧见,端午宴后孙太后那脸色,啧啧,韩桂兰那老货,见着郑尚宫,脸拉得比驴还长!可解恨了!”
她说着,将羹碗小心放在周景兰手边的小几上,一屁股坐在脚踏上,拿起扇子帮万玉贞一起扇。
万玉贞无奈地看她一眼,继续对周景兰道:
“太医说,胎象还算稳固,按日子推算,大约在十月十五前后临盆。还有近五个月,这期间变数最多,绝不能掉以轻心。”
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魏贵嫔那边……”
“她?”
周景兰舀了一勺清甜的莲子羹,语气平淡,
“被我那日吓破了胆,如今见着我恨不得绕道走。太后失了尚宫局,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趁手的刀子。
她自顾不暇,魏德妃……哦,魏贵嫔,没了依仗,又失了圣心,眼下怕是只求自保,不敢再轻易动作。”
万玉贞这才稍稍放心,却听周景兰又道:
“玉贞,你……”
她看向万玉贞依旧平坦的小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歉疚与期盼,
“你也该为自己打算。若是……若能有个孩子,在这宫里,终归多一份依靠。”
她知道这话残酷,可在这吃人的地方,这是最现实的出路。
万玉贞摇扇的手微微一顿,长睫垂下,掩去眸中情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皇上待我……不过尔尔。那日之后,也不过例行赏赐,偶尔听琴罢了。子嗣……眼下说这些,还太早。”
她不愿深谈这个话题,转而道,
“倒是你,如今月份渐大,各宫送礼的也该多起来了,须得格外仔细。”
这话很快便应验了。
没过两日,坤宁宫钱皇后派人送来一匹极难得的天水碧软烟罗,轻薄透气,正适合孕妇夏日做衫子。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笑吟吟道:
“皇后娘娘说,这料子清爽,贵嫔娘娘如今身子重,穿着不闷热。特意让奴婢送来,给未来的小皇子或小公主添些衣物也好。”
周景兰亲自谢过,待宫女走后,万玉贞立刻上前,仔细检查那匹软烟罗。
她捻起布料一角,对着光细细查看经纬,又凑近轻嗅,确认无异,才低声道:
“料子本身没问题,是上好的。只是……”她看向周景兰,
“裁剪缝制时,针线、染料,都需我们的人经手。”
周景兰点头:
“交给郑尚宫安排,寻可靠稳妥的绣娘。”
接着是王贞妃,送了一套玲珑可爱的赤金长命锁、手镯、脚环,打造成憨态可掬的麒麟模样,做工精湛,金光灿灿。
万玉贞拿起那套金饰,一件件仔细查看。
先是掂量重量,又用指尖细细摩挲过每一处纹路边缘,最后拿起那枚长命锁,对着锁芯的缝隙处凝视良久,甚至取来一根极细的银探针,轻轻探入。
“如何?”唐云燕好奇地凑过来。
万玉贞放下长命锁,脸色微凝:
“金子成色足,做工也精细,只是……”
她指了指锁芯内一处极不起眼的、仿佛天然纹理的凹陷,
“这里,若仔细看,似乎有过焊接后又打磨的痕迹。虽然处理得极好,但新金与老金的色泽在强光下仍有细微差别。”
她看向周景兰,
“寻常长命锁多是实心或中空一体铸造,此处特意留个可开合又伪装极好的小隙不合常理。保险起见,这套金饰,最好收起来,莫要佩戴。”
周景兰眼神冷了冷,面上却不动声色:
“眼下只五个月,就送了孩子用的东西,暂且收起来吧,登记在册,就说本宫感念贞妃姐姐心意,待孩儿出生后,择吉日再佩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