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夜宴,灯火如昼。周景兰身着贵嫔礼服,小腹已明显隆起,在如意和唐云燕一左一右的悉心搀扶下缓步入席。
丝竹管弦之声仿佛为她让路,所到之处,席间私语微滞,无数目光汇聚而来,有羡慕她盛宠与龙胎的,有嫉妒她绝境翻身的,更有经历过尚宫局清洗后,油然而生的敬畏。
钱皇后端坐凤位,笑容端庄依旧,向她微微颔首示意。下首的魏贵嫔挤出的笑容却十分勉强,眼神躲闪。
王贞妃的目光则在周景兰的腹部与平静的面容间游移,复杂难辨。更远处的高善清,则是毫不掩饰地投来怨毒的一瞥。
周景兰从容落座,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宴席另一侧。
郕王朱祁钰正与王妃汪紫璇同坐。他似乎清减了些,侧脸在宫灯下显得线条愈发清晰,神情是一贯的温和淡然。
只在周景兰身影映入眼帘的刹那,他的目光极快地与她交汇。
那一瞬,有关切,有深藏的询问,最终化为一缕看到她安然端坐、华服加身后,几不可察的释然与安心。随即,他便垂下眼帘,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杯,仿佛那杯中之物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这时,斜对面的刘丽嫔清脆的笑声打破了片刻的微妙寂静。
她捏着一颗蜜枣,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近几桌听清:
“要我说啊,这人呐,还得是命硬,福气大。有些沟沟坎坎,看着吓人,可老天爷它开眼啊!该还的清白,迟早得还,该现形的魑魅,它也藏不住!景兰姐姐,你说是不是?”
她说着,笑吟吟地看向周景兰。
万玉贞坐在刘丽嫔身旁,依旧是一身素雅,闻言轻轻放下银箸,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地接道:
“丽嫔姐姐说的是。不过,有时也不全是老天开眼,还得是万岁爷圣明烛照,明察秋毫。否则,那些个埋得深的脏污,哪能那么容易见光?
只是这查清的时候,有些人动作倒快,该请罪的请罪,该自省的自省,时机拿捏得,可真叫一个‘巧’。”
她说罢,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魏贵嫔的方向。
魏贵嫔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强笑道:
“万美人这话……倒叫人不解了。陛下英明,处置公允,我等妃妾自是感佩于心。至于其他,都是捕风捉影,当不得真。”
王贞妃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亲自执壶为魏贵嫔添了半杯雄黄酒:
“哎哟,今日佳节,说这些前尘往事作甚?魏姐姐不过是素来严于律己,觉得前些时日协理宫务时有疏忽,心中不安,才向万岁爷陈情。
万岁爷仁厚,未予深究,可见姐姐心诚。咱们呀,还是该为景兰妹妹逢凶化吉、喜迎龙胎高兴才是!妹妹,你可要放宽心,好好安养。”
她将话题引回周景兰身上,态度显得颇为热络。
周景兰迎着众人的目光,唇角噙着一丝温婉得体的浅笑,仿佛浑然不觉方才话语中的机锋。
她轻轻抚了抚腹部,声音柔和:
“贞妃姐姐说的是。过去的事,既然陛下已有圣断,处置了恶奴,整顿了法度,便该让它过去了。臣妾如今只盼着腹中孩儿平安,不敢,也无心再去追究其他。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唯有感激。”
她这话,既显得识大体,又暗指皇帝的处理已是定论,堵住了某些人还想借题发挥的嘴。
一直高坐上首,静观其变的孙太后,此刻缓缓开口:
“周贵嫔能这般想,足见懂事。宫闱之中,以和睦为要。此前种种,皆是底下奴才胆大包天,欺上瞒下,如今首恶已诛,相关人等也已严惩,足以警示后来者。
皇帝,”
她转向身旁的朱祁镇,语气转为一种慈母的关怀与肯定,
“你此番处置,甚为妥当,既肃清了宫闱,也安定了人心。往后,这后宫风气,必能焕然一新。”
孙太后一番话,轻描淡写地将此前构陷、下毒等惊心动魄的阴谋,全部归结为奴才作恶,试图将自己和魏氏等人彻底摘出,并为整件事定性、收官。
朱祁镇听罢,目光从周景兰沉静的侧脸上移开,转而扫视全场,最后落在孙太后身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深了几分:
“母后所言极是。宫规森严,不容亵渎。朕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顿了顿,举起金樽,声音提高,清晰地传遍宴席,
“今日端午,朕心甚悦。一则为天下安康,二则,”
他特意看向周景兰的方向,语气明显柔和下来,
“也为周贵嫔与皇嗣安康。此前让她受委屈了,朕心不忍。往后,若再有宵小之辈,妄兴风浪,无论涉及何人,朕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皇帝的话,既是对周景兰的公开维护与补偿,更是对在场所有可能心存异动之人的严厉警告。
他借着孙太后“整顿风气”的话头,却给出了更强硬的注解,绝不容许类似事件再发生。
魏德妃的头垂得更低,王贞妃的笑容僵在脸上,高善清愤恨地别开眼。
孙太后捏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面上波澜不惊,眼底却掠过一丝寒意。
周景兰适时地起身,在如意搀扶下,向皇帝和太后恭敬行礼:
“臣妾叩谢陛下天恩,谢太后娘娘关怀。臣妾必当谨记圣训,安分守己。”
一场宴席,看似宾主尽欢,推杯换盏间,却已完成了新一轮的权势敲打与阵营划分。
周景兰在一片或真心或假意的祝贺声中重新落座,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席案另一侧的、克制而担忧的目光,曾再次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
周景兰心中了然。
那日朱祁镇提及射柳之事,她便已猜到是他。
此刻这短暂的眼神交汇,更是确认无疑。
宴至中途,周景兰借口更衣,由宫女扶着离席,往水榭旁僻静处略作走动散心。她刚在廊下站定,便听得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回头,只见朱祁钰不知何时也离了席,正站在几步开外,月光与宫灯交织的光影落在他身上,神情晦暗难明。
周景兰示意宫女退远些等候,她向前走了两步,保持着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疏远的距离,微微屈膝:
“郕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