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岁除。
温泉宫的汤池水汽氤氲,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药草混合的温热气息。嬴政半躺在池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貂裘,面色依旧苍白,但眼中已有了几分久违的神采。他手中拿着一卷简牍,是萧何昨日送来的《御麦试种进展概要》。
池水对面,扶苏也泡在温泉里,只露出肩头。水汽蒸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却让交谈显得更加放松。
“这‘御麦’,当真能在关中长成?”嬴政放下简牍,声音还有些虚,但吐字清晰。
“十处皇庄的温室里,苗都已长到三寸高,叶宽杆壮,耐寒性比预想还好。”扶苏拨开额前被水汽打湿的头发,“开春后移栽到试验田,若一切顺利,秋后便能见分晓。王稷——就是船队正使——说在海外见过土人种植,一株能结两三穗。若能在大秦水土复现此景,亩产五石,并非妄言。”
嬴政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池顶石壁上渗出的水珠,一滴,一滴,坠入池中,漾开细微的涟漪。
“五石……”他喃喃重复,“朕当年征伐六国,最大的难题不是破城,是运粮。三十万大军在外,日耗粟米数千石,关中、巴蜀的粮车络绎于道,民夫死伤无算。若那时就有此物……”
他没有说下去,但扶苏明白那未尽之意。若有充足的粮食,统一战争的代价会小很多,战后的民生恢复也会快很多。
“儿臣已命少府在各郡广建粮仓,水泥所筑,防潮防火。”扶苏道,“待御麦推广,三年之内,大秦常平仓的储粮,可翻两番。”
“水泥……”嬴政想起章台宫外那条新铺的、平整坚硬的道路,“天工苑那些奇技淫巧,倒真有些用处。”
“不是奇技淫巧,是格物致知。”扶苏纠正道,语气平静却坚定,“公输哲他们正在改良高炉,炼出的钢更韧更硬;水力锻锤已能批量打造兵甲;‘洪武二式’火铳的射程和精度都在提升。还有医学院,田医者基于‘微虫说’,正在编纂《疫病防治初编》,将来若再有疫病,或可少死许多人。”
嬴政转过头,隔着水汽看着自己的儿子。曾几何时,这个温润如玉的长子,谈起儒家经典、仁政王道时,眼中也有这般光芒。只是那时的光芒,在他这个崇尚法家、坚信强力统治的父亲看来,未免过于理想,甚至有些天真。
而现在,扶苏眼中的光芒更加炽热,也更加……务实。他谈粮食、谈钢铁、谈医药、谈海船,每一项都关乎国计民生,每一项都透着一种要将这天地万物都握在手中、加以改造的磅礴气魄。
这不像是他嬴政的儿子,倒像是……另一个开创者。
“你做的这些,”嬴政缓缓道,“儒家那群老朽,没少骂你吧?”
扶苏笑了,笑容在热气中有些模糊:“骂。说儿臣‘重利轻义’、‘舍本逐末’、‘以蛮夷之术乱华夏正道’。博士官署那几位,每次朝会都恨不得以头抢地。”
“你怎么应对?”
“儿臣让萧何算了笔账给他们听。”扶苏道,“一具新式曲辕犁,一日可耕田五亩,是老犁的两倍。一架改良水车,可灌溉百亩旱田,省下壮劳力三十人。一炉韧钢,可打造钢刀百柄,抵得上过去十炉生铁。还有这御麦——若真能亩产五石,关中一年增产的粮食,可多养活五十万人。”
他顿了顿:“然后儿臣问他们:是守着‘义’让百姓饿死,还是用这‘利’让百姓吃饱?是守着‘本’让将士用劣质兵甲送死,还是用这‘末’让将士多一分生机?”
嬴政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了然,也带着一丝复杂的释然。
“你比朕……会讲道理。”他重新靠回软榻,“朕当年,懒得讲。不听话,就杀。”
“儿臣也杀。”扶苏的声音冷了下来,“张良余党,冬至作乱者,散播流言者,该杀的,一个没留。但杀,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好好活。”
池水安静下来,只有流水汩汩。
良久,嬴政低声道:“张良……当真跳海了?”
“磐石报,尸骨无存,只留下绝笔。东海君首领逃脱,但元气大伤,短期内难再兴风浪。”扶苏答,“儿臣已命水师加强巡弋,沿海各郡清查方士、海商,务求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嬴政重复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朕这辈子,杀的人太多,树的敌也太多。原以为六国灭,天下就太平了。现在看,太平……哪有那么容易。”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池顶:“你看这水汽,升腾,凝聚,落下,又升腾。人心如水汽,散了聚,聚了散,永无止歇。你今日灭了张良,明日还会有李良、王良。你今日压下了儒生,明日还会有道家、墨家、农家……只要这世道还有不公,还有欲求,就永远有人想掀桌子。”
扶苏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但你还是得做。”嬴政放下手,闭上眼睛,“因为你是皇帝——或者说,即将是。皇帝就是那个坐在火山口上,还要想办法让火山别喷发,甚至……把火山变成温泉的人。”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但扶苏听懂了。
“儿臣明白。”他轻声道,“所以儿臣不求根除所有不公,只求让这不公少一些,让活路多一些。粮食多了,饿死的人就少;医道明了,病死的人就少;律法清了,冤死的人就少。一点一点来,一代一代做。”
嬴政睁开眼,看着儿子。水汽朦胧中,扶苏的面容显得有些不真实,但那双眼睛里的坚定,却比池底最坚硬的岩石还要真实。
“你比朕……有耐心。”他最终道,“也或许,你是对的。朕用十年灭了六国,你想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来‘治好’这个天下。”
他挣扎着坐直了些,老内侍连忙上前搀扶。
“苏儿。”嬴政看着扶苏,语气忽然变得极其郑重,“等朕身体再好些,开春后,朕要在章台宫前,当着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的面,把玉玺、虎符、节杖……所有象征帝权的东西,正式交给你。”
扶苏一震:“父皇!您龙体尚未痊愈,此事不必急于……”
“不,要急。”嬴政打断他,“朕的身体,朕清楚。能恢复到如今这样,已是上天——或者说你那海外药石——格外开恩。但朕终究是老了,病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日理万机,宵衣旰食。”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而这天下,等不起。北疆需要安抚,新政需要推行,海外需要探索,格物需要发展……桩桩件件,都需要一个精力充沛、头脑清醒、能一以贯之的君王来主持。朕现在占着这个位置,却无力处理政务,反而是拖累。”
“可是……”
“没有可是。”嬴政摆手,帝王威仪在病容中依然不容置疑,“这件事,朕已与冯去疾、蒙恬、李斯、萧何他们都通过气。他们都明白,也都支持。届时,朕会退居太上皇,移居这温泉宫,读书养气,不问政事。而你——”
他目光灼灼:
“将是大秦的第二位皇帝。不是监国,是皇帝。”
池水寂静。水汽凝结成珠,从石壁滑落,滴答,滴答。
扶苏感觉喉头发紧,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沉甸甸的责任,有对父亲病体的忧虑,也有一种……终于要独自面对这片浩瀚江山的凛然。
他缓缓从池中站起,水珠顺着肌肤滚落。他走到嬴政榻前,深深跪伏下去,额头触地。
“儿臣……遵旨。”
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
嬴政伸出手,枯瘦的手掌落在扶苏湿漉漉的头发上,轻轻拍了拍。这个动作,在他威严的一生中,屈指可数。
“起来吧。”他声音柔和了些,“陪朕用岁除宴。听说御膳房按你给的方子,用海外带回的那种‘土芋’做了新菜?朕倒要尝尝。”
扶苏抬头,眼中水光微闪,不知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咧嘴笑了:“叫‘芋艿羹’,加了鸡汤,炖得烂烂的,好克化。”
“那就尝尝。”
老内侍连忙去传膳。池水依旧温热,水汽依旧氤氲。
殿外,零星的爆竹声开始响起。岁除之夜,旧年将尽,新年将至。
而在温泉宫温暖的殿宇内,一个时代正在悄然落幕,另一个时代,正从这池水氤氲中,缓缓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