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一,正旦。
天色未明,咸阳宫已灯火通明。章台宫前巨大的广场上,玄甲锐士如林而立,戈戟在晨曦微光中泛起寒霜。文武百官按品秩肃立两侧,绛紫深青的官服汇成两道肃穆的河流,直通向那座新筑的、高三丈九尺的“受命台”。
台分三层,以白玉为基,青石为阶,最高处设御座,座后立九面玄色大纛,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晨风凛冽,纛旗猎猎,仿佛在无声宣告一个时代的交替。
台下,万民观礼区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关中百姓、各地郡守遣来的耆老代表、甚至还有几支远道而来的胡商队伍,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望向宫门方向——那里,是銮驾即将出现的地方。
“陛下到——监国太子到——!”
司礼官拖长的唱喏声穿透寒风。宫门洞开,首先出来的是三百名羽林郎,金甲红缨,步伐整齐如一人。随后是三十六名执金吾,高举金瓜、钺斧、旌节。再后,是天子仪仗:九龙曲柄黄罗伞盖、日月扇、孔雀翎、青龙白虎旗……
而在这片煌煌仪仗的中心,是两辆并行的玉辂。
左辂上,嬴政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天子冕冠,面色依旧苍白,但腰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帝王威仪不曾因久病而减损半分。他手中握着一柄玉如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右辂上,扶苏亦着太子冕服(九旒),但颜色纹饰已与天子服制极为接近。他神色平静,目光扫过沿途肃立的百官与万民,最终落在那座巍峨的受命台上。
玉辂在台前停下。
内侍上前,欲搀扶嬴政下辂,却被他挥手屏退。这位病弱的皇帝,竟是自己扶着车辕,稳稳地踏上了地面。他回身,看了一眼扶苏。
扶苏会意,也自行下车,走到嬴政身侧,落后半步。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开始登台。
白玉阶很长,共九十九级,取“九九归一,天命永固”之意。嬴政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淡淡的白雾。扶苏默默跟随,目光落在父亲略显蹒跚、却依旧不肯假手于人的背影上。
台下的文武百官、观礼万民,此刻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风声,旌旗翻卷声,以及那两双靴子踏在石阶上的、清晰而沉重的脚步声。
嗒。嗒。嗒。
像是时间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嬴政终于登上了最高层。他走到御座前,却没有坐下,而是转过身,面向台下。阳光在这一刻恰好刺破云层,照亮了他苍白却坚毅的面容,也照亮了他身后那九面迎风招展的玄色大纛。
司礼官展开早已拟好的诏书,高声诵读。那是以嬴政口吻写就的《禅位监国太子诏》,历数扶苏监国以来的功绩:平定北疆、推行新政、开拓海路、引进新粮、安定朝局……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朕获承天序,钦若前烈,用建藩辅,以明亲贤。斯皆重器,非德不居。皇太子扶苏,仁孝着于四海,明断彰于万机。北靖胡尘,南安黔首,东探溟渤,西固山河。格物以致知,新政以利民。朕今察其德能,可托社稷。稽古揆今,宜膺大典。朕禅位于皇太子扶苏,即皇帝位……”
诏书念毕,全场死寂。
嬴政从身侧内侍捧着的金盘中,取出了那方传国玉玺——以和氏璧雕琢而成,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玉玺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威严的光泽。
他双手捧起玉玺,转向扶苏。
扶苏跪地,双手高举过顶。
玉玺落入掌中,沉甸甸的,冰凉的,带着历史的重量,也带着父亲手掌残留的、微弱的体温。
“自今日始,”嬴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台下每一个人的耳中,“尔为天子,承祖宗之烈,荷社稷之重。当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开疆拓土,光耀大秦。”
扶苏深深叩首:“儿臣……必不敢忘。”
嬴政又取过虎符、节杖,一一交付。每交一样,便说一句:
“此虎符,可调天下兵。慎用之。”
“此节杖,可遣四方使。明察之。”
“此天子剑,可斩不臣。公正之。”
最后,他解下腰间佩剑——那柄跟随他征战数十年的“天问”剑,连鞘一起,放在扶苏手中。
“此剑随朕半生,饮过六国诸侯之血,也斩过朝中奸佞之头。”嬴政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只有扶苏能听见,“如今给你。望你……用它守护该守护的,斩断该斩断的。”
扶苏握紧剑柄,剑鞘上繁复的云雷纹硌着掌心。他再次叩首,这一次,额头久久贴地。
礼官高唱:“新君登基——!”
钟鼓齐鸣!编钟浑厚,皮鼓震天,乐府早已排练数月的《大章》《大韶》之乐轰然奏响!九面玄纛同时向前倾斜,如臣服之姿!
台下,以冯去疾、蒙恬为首,文武百官齐齐跪倒,山呼:
“臣等恭贺陛下登基!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万民观礼区,百姓们也跟着跪倒,呼声如潮水般层层涌来:
“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扶苏缓缓起身,手持玉玺、虎符、节杖,腰佩天子剑,走到御座前。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面向这跪伏的百官与万民,面向这片在晨光中苏醒的广阔山河。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灌注了全部的力量,朗声道:
“朕,承先帝之命,嗣守鸿业。惟日兢兢,惧不克荷。今昭告天下:当恪遵先帝遗训,以格物强兵,以新政利民,以开拓固疆,以教化安邦。内使百姓无饥寒之忧,外令四夷无侵扰之患。凡我臣民,当同心协力,共赴盛世!”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震天动地,在咸阳宫上空久久回荡。
嬴政站在一旁,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看着那方终于传下去的玉玺,看着台下黑压压跪伏的人群,看着更远处炊烟渐起的咸阳城廓。
他忽然觉得,肩上那副压了数十年的、名为“天下”的重担,终于卸下了。
虽然空虚,却也轻松。
他悄悄后退一步,又一步,退到了御座侧后方的阴影里。那里早已备好一张软椅,老内侍无声上前搀扶他坐下。
从此刻起,坐在阳光里、接受万民朝拜的,是新的皇帝。
而他,是大秦的太上皇了。
嬴政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震耳的欢呼声、礼乐声仿佛都远去了,只有胸腔里那颗疲惫却终于安宁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可闻。
仪式还在继续。新君要祭告天地宗庙,要接受百官朝贺,要颁布登基后的第一道恩诏……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加冠亲政时,也曾站在类似的高台上,意气风发,觉得整个天下都将被自己踩在脚下。
如今,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但踩在上面的,是更年轻、也更有希望的脚了。
也好。
嬴政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笑意。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残冬的寒意,也带着一丝……早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