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还没完全散去,校场东侧已有脚步声响起。张定远站在工棚门口,手里握着一支刚检查完的长管铳。他低头看了眼枪管内壁,又凑近闻了下药室,确认无异物后才放下。
队伍陆续集合,三百新军在校场列队。他们腰间的短铳还在,但今天没人练习装填。张定远走到高台前,声音直接:“今天不练射,先学器。”
士兵们站得笔直,没人说话。
“你们现在会装药、压弹、点火,动作也整齐。但我不清楚你们是不是真的明白——为什么必须用三钱七分药?为什么通条要到底?为什么引信受潮就不能再用?”他顿了一下,“昨夜训练,有人拿湿布擦枪管,擦完就直接装药。要是上了战场,这一枪打出去,整条手臂都会废掉。”
人群里有几个人低下头。
“这不是小事。”张定远说,“火器不是铁棍,它有自己的规矩。不懂这些规矩的人,迟早会被它反噬。”
他说完,转身走向工棚。片刻后,老陈走出来。他穿着粗布衣裳,双手满是旧伤痕,指甲缝里还带着火药灰。他没看人群,径直上了木台,手里提着一支拆开的长管铳。
“我是老陈。”他开口,声音低但清楚,“这支铳,是我亲手做的。从铁料熔铸到枪管拉膛,每一步我都盯着。你们手里的每一支,都经过我试火三次以上。只要有一点不对,我就砸了重来。”
他把手中的铳举起来。“你们知道这东西为什么不会炸?”
没人回答。
“因为药室厚三分,膛线直如尺,火门斜四度,引信粗细一致。少一分,火药推力不够;多一分,膛压过高,枪会炸,人会死。”他说完,从桌上拿起两个药包,“这是两份药。一份准重三钱七分,另一份多了五厘。”
他当众将两包药分别装入两支相同型号的长管铳中,带到靶区外试射。
第一声炮响平稳,弹丸飞出百步落地。
第二声巨响震得人耳发麻。硝烟散开后,那支铳口微微发红,膛线出现轻微扭曲。
“看见了吗?”老陈走回来,“多了五厘,枪就开始变形。再多一点,下一发就会炸在你脸上。”
台下一片寂静。
“土不能进药包。”老陈看向一个年轻士兵,“你昨天掉了药包,捡起来继续用。要是点了火,膛内杂质遇高温爆燃,气流冲顶,你的手就没了。”
那士兵脸色变了。
“火门要闭紧,不然漏气,威力减半。”老陈打开一支铳的火门,“这里要干净,不能有锈,不能沾油。引信要干,受潮就不导火,战场上耽误一瞬,命就没了。”
他讲完构造,又演示如何检查铳管是否堵塞、如何判断药室是否有裂纹、如何更换引信而不伤手。
“每支铳每天要用通条清三次。”他说,“打完一仗,必须拆开检查。枪管过热不能立刻上油,要等凉透。否则油遇高温起火,反而伤人。”
讲到这里,他停顿一下。“你们以为这是工具?不是。它是活的。你对它认真,它保你命。你糊弄它,它就杀你。”
台下开始有人提问。
“能不能把枪管做短点?背着太沉。”一个士兵问。
“短了后坐力控制不住。”老陈答,“枪口跳得高,打不准。而且散热差,连打三轮就会烫手,影响装填速度。战场上一秒慢,就是生死之差。”
“能不能改出连发的?”另一个问。
“现在不行。”老陈摇头,“火药燃速不够快,燃烧不充分。强行连发,残火未灭就点新药,必炸膛。除非哪天有人做出更快的火药,否则别想。”
问题一个个来,老陈一一回答。有人问不同天气下的点火时机,他说明天讲;有人问虎蹲炮能不能平射,他说角度低于十五度炮体承受不住。
问答持续了一个时辰。
太阳升到头顶时,课程结束。
张定远走上木台。“你们现在知道了,我们练的不只是手,更是脑。”他说,“敌人不怕死,但我们得比他们聪明。懂原理的人,才能在混乱中找到出路。”
他看向老陈。“从明天起,这位师傅会定期来讲课。内容包括火器保养、故障排查、不同地形下的使用要点。”
接着他宣布:“选出十个人,协助日常火器检查。标准只有一个:听得懂,记得住,做得对。”
名单很快定下。陈二狗在其中。其他九人都是白天提问最多、复述最准确的。
“你们十人,每日晨间参与装药监督,午后巡检器械状态。”张定远说,“发现问题,立即上报。瞒报者,按军法处置。”
命令下达后,队伍解散。
新兵们没有立刻离开。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人用炭条在地上画铳管剖面,有人模仿老陈讲解药室压力,还有人拿着空铳反复拆解,边做边讲给别人听。
陈二狗坐在沙地上,手里拿着一支拆开的火门部件,对照记忆中的讲解,一项项核对结构名称。
张定远站在沙盘前,手中拿着一根木棍,在上面划出新的阵型线。他准备下一步演练三段轮射与地形结合的应用,比如山坡推进节奏、林地间隔控制。
老陈回到工棚,打开一个旧木箱,取出几张写满字的纸。那是他连夜整理的讲义草稿。他坐下,开始补注今日授课内容,并写下下周计划:《不同地形下的火器散热策略》。
太阳偏西,校场再次传来口令声。
新兵们自发组织夜间训练,但主题变了。不再是单纯走位或装填,而是模拟故障排查。一组人故意设置问题铳,另一组人蒙眼辨识并修复。
张定远走过去,站在队尾观察。
一名士兵正在讲解:“引信潮湿怎么办?不能用火烤。要用干布裹住,在怀里贴身捂干。但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太久会影响药性。”
旁边有人点头记录。
张定远抬起手,摸了摸腰间的火铳。枪管已经凉了。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前方沙盘上。
木棍还插在第三条推进线上。他正准备修改间距,远处传来脚步声。
老陈提着一个小木箱走来,箱盖开着,里面整齐放着十支新制的备用长管铳。
“这批货刚试完。”他说,“全部达标。给你送来,明早就能用。”
张定远点头,伸手去接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