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晨曦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将伊家堡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压抑之中。石堡内外,已是一片紧张而悲怆的撤离景象。
姬昌和太姒的声音在清晨的微光中穿梭,竭力维持着秩序:
“快!带上老人孩子!粮食和水优先!”太姒指挥着村民从后山的密道中离开。狭长的密道被掩盖在石堡后方的小竹林中。“带不走的,就地焚毁。绝不能留给那些禽兽!”
“别落下!互相照应着点!”
“往后山走!要快!”
妇孺们紧紧抱着仅存的包裹,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老人,孩童们被惊恐的大人紧紧拽着手,压抑的啜泣声、焦急的呼喊声、沉重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充满恐惧与不舍的人流,缓缓涌向石堡深处那条通往未知生机的狭窄山道。男人们则咬着牙,最后一次加固着即将被放弃的寨门,或是将带不走的家什和各种货物、干柴堆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家园将倾的浓重悲凉。想起家园即将被毁,伊氏族人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太姒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安慰道:”不要伤心。我们还会回来的。“
”可是……什么都没了!呜呜呜!”
“只要我们都还在,就能重建这里。”太姒继续鼓励道:“我一定会帮大家重建的。”
“公主殿下……”伊氏族人感动地看着公主,跪下谢道:“多谢公主殿下!”
“这是我应该做的。更重要的是我们只有消灭这些禽兽,接下来才能安稳度日,否则……”太姒不敢想放虎归山的后果。“没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的。”
“对!”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太姒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天说他家被凶奴屠戮的那两个小东西。“姊姊,我们也要打凶奴。”
“你们还小!”太姒附身笑着安慰道。
“不嘛!”男孩们哀求道。
“我可以射箭。”大男孩做出一副拉弓的模样。而小的也跟着比划道:“我也……也会!”
“你会啥啊?”照顾这一大一小的大婶子冲了出来,一手拉着一个说道:“快别给公主殿下添乱了。”
“不嘛!”大的挣扎道:“我就要杀凶奴,为娘亲报仇。”
那个小的见哥哥如此,也跟着闹了起来。两兄弟愤恨的表情,瞬间让太姒不由得眼眶酸酸的。她也同样没有了母亲,所以对这两个孩子的心情感同身受。
“你叫什么名字?”太姒摸了摸大男孩的小脸蛋,笑道。
”我叫阿颠!”大男孩拉着弟弟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阿簸。”
“颠簸?”太姒大约明白了这两个男孩的名字之意。看来他们的母亲倒是简单。“好!阿颠!阿簸!你们可愿意跟着我一起打凶奴?”
“愿意!”这一大一小开心得拍手跳了起来。但是旁边的大婶则为难了。
“公主殿下,可他们还小啊!”
“没关系!等你们回了王城,这两小子就跟着我了。”太姒笑着说:“他们无亲无故,正好可以送去我宫中学习武艺。”
两小子的婶子一听说太姒愿意收留侄儿,激动地拉着两兄弟跪了下来。“阿颠,阿簸,还不快谢谢公主殿下。”
“不必言谢!”太姒拉起妇人和两孩子。“现在,你们俩得跟着婶婶离开。等到了王城,我会派人接你们的。好不好?”
两小子还有些不乐意,但看完大人们的脸色,也就不敢多说了。“那以后我一定要打凶奴的哦!”
“行!”太姒笑着点头道。“公主殿下说的话,你还不相信吗?”
“嗯!”男孩们笑道:“我们信你!”
终于送走了一大一小,人群中闯出一个伊氏族人。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太姒面前,脸上写满焦急和无助:“公主殿下!不好了!老族长……老族长他……跪在宗祠里,说什么也不肯走啊!”
太姒的心猛地一沉。“我去劝他!”她斩钉截铁地说完,转身便朝着宗祠的方向疾步而去。
推开沉重的宗祠大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香灰和尘埃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喧嚣混乱截然不同,祠堂内死寂一片,唯有几盏长明灯在供桌的幽暗处摇曳着微弱昏黄的火苗,将墙上历代伊氏先祖的牌位映照得影影绰绰,更添几分肃穆与苍凉。
老族长伊仲就跪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背对着门口,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而孤寂。他花白的头颅深深垂下,枯槁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如同受伤老兽的悲鸣,断断续续地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在这空旷寂静的祠堂里低低回荡,敲打着人的心弦。
“列祖列宗……不肖子孙伊仲……愧对先祖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对着森然林立的牌位,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刻骨的自责与绝望:“伊家堡……数百年基业……竟……竟要毁在我这无用老朽的手上!是我无能……是我护不住祖宗留下的基业,护不住堡中的乡亲父老……我……我无颜苟活,更无颜面对先祖于九泉之下啊……!”
那悲怆的哭诉,字字泣血,是守护者眼见家园将倾却无力回天的锥心之痛,是老人对故土与先祖最深沉的眷恋与负罪感。
太姒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放轻脚步,走到老族长身后,声音带着恳切与不易察觉的哽咽:“族长,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先离开这里!”
老族长缓缓转过身,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在昏光下清晰可见。他抬起浑浊的泪眼,看着太姒,缓缓却坚定地摇头:“公主殿下……你们走吧……伊家堡遭此大劫,我身为族长,若弃堡而逃,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我……我要留下。生于此,长于此,也该……埋于此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疲惫与决绝。
“家园被毁了,我们还能重建!”太姒急切地蹲下身,试图扶起他,“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伊氏的血脉需要您来维系啊!族人还需要您啊!”
“那……就让他们都走吧!”老族长挣脱太姒的手,颤巍巍地扶着供桌边缘,艰难地站起身。他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颤抖着抚摸着供桌上光滑的边角,又轻轻擦拭着旁边一个古朴的青铜香炉,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婴儿的脸颊。泪水再次涌出,滴落在擦拭的布巾上。“这些东西……都用了好几百年了……打我记事起,它们就在这里了……看着它们,就像看到我爹,我爷爷……看到伊家堡曾经安宁祥和的样子……我可以死,但我不能死在别处……我舍不得……舍不得啊……我的灵魂不安啊!”他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对故土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刻入骨髓的眷恋。
太姒的心如同被撕裂。昨夜战前会议,正是这位视伊家堡如命的老族长,最激烈地反对她的“玉石俱焚”计划,最终太姒晓之以大义才含泪妥协。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祠堂,这座石堡,早已占据了老人生命的全部意义。
“族长!”太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悲凉的力量。她不再试图搀扶,而是挺直脊背,目光如炬,直直地指向宗祠墙壁上,那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见的、古朴苍劲的刻字——《咸有一德》!她的声音清越而有力,在寂静的祠堂中回荡:
“‘为上为德,为下为民!’这是伊相(伊尹)留下的教诲,您忘了吗?!”
老族长浑身一震,布满泪痕的脸猛地抬起,望向那熟悉的刻字,嘴唇哆嗦着:“我……我怎么敢忘啊?!”
“那么……”太姒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老族长,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明艳的脸上,此刻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凛然与锐利!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拷问灵魂的力量:“若族长您所求的死法,是被那些凶奴禽兽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虐杀、羞辱而死!这样的死法,配得上‘为上为德’吗?能算作‘为下为民’吗?!”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老族长心上。
“您想想!若先祖英灵在此,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后辈子孙,在他们安息的祠堂里,被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肆意凌辱虐杀!他们的英灵,能得安息吗?!他们只会因您的愚忠和懦弱而蒙羞!”
老族长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扶着供桌的手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动和痛苦。
太姒并未停下,她的眼中燃起了复仇的熊熊烈火,那火焰炽热、决绝,仿佛能焚尽一切黑暗:
“而且,族长,我们绝不会让那些禽兽白白糟践我们的家园!他们想夺走我们的土地,践踏我们的尊严,就得拿命来填!”她的声音带着铁与血的寒意,“您若留下被擒,只会成为敌人要挟我们的筹码!让我们束手束脚!让我们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谋划,都付诸东流!您是想成为敌人的帮凶,看着我们因您而败亡,看着伊家堡彻底化为焦土吗?!”
“这……”老族长彻底被震撼了。太姒的话语,字字诛心,将他心中那份悲壮的愚忠和故土难离的情愫,撕扯得粉碎。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公主,她眼中的火焰,那复仇的意志,那守护的决绝,是如此耀眼,如此充满力量。
终于,老族长佝偻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坚持的力气,又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沉重的决心。他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不舍与无奈,也带着一种终于被点醒的释然。他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却清晰地说道:
“我……明白了。公主殿下……说得对。是……是我糊涂了……”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的牌位,那擦拭过的香炉,那熟悉的梁柱,眼神中充满了诀别的痛苦与眷恋。
“好吧……”他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我走……我跟你们……走……”他喃喃道,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绝望。
伊仲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最后深深地、留恋地看了一眼供桌上沉默的牌位,看了一眼墙上那承载着祖训的刻字,看了一眼这承载了他一生记忆与责任的宗祠。他伸出枯瘦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无比珍重地抚摸着冰凉的墙壁,仿佛在作最后的诀别。然后,他转过身,蹒跚地、一步一顿地走向宗祠那扇敞开的、通往未知黑暗的大门。
他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被拉得老长,显得那样佝偻、瘦小、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曾经支撑起整个伊家堡的脊梁,此刻弯曲得如同被压垮的枯枝。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仿佛脚下不是青石地砖,而是滚烫的烙铁。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低低传来。在即将迈出宗祠门槛的那一刻,他停住了,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满堂的祖宗牌位,对着这片即将沦陷的故土,发出了如同誓言般悲怆而执拗的低语:
“我……我们……还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扎根于血脉深处的、永不磨灭的信念,如同投入黑暗中的一颗火种,微弱却顽强。说完,他佝偻的身影终于彻底融入了门外撤离人群的混乱与黑暗之中,只留下空荡寂寥的宗祠,在烛火下沉默地见证着这场悲壮的诀别。太姒站在门内,望着族长消失的方向,眼中复仇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她知道,真正的决战即将开始……